兩人做好了決定,但接下來的好些天裡,阿渺都沒找到能麵見蕭劭的機會。
因為連番的事端與變故,宮內外都忙碌起來,接著又傳出了蕭令露要遠嫁柔然的消息,一時間又是暗議紛紛。
蕭劭或許是忙著與各路人等應對政務,整日往來於前朝與中書省之間,阿渺好幾次想去見他,卻都總是錯過。
倒是眼下負責籌備令露出嫁事宜的程寶華,特意來找阿渺,同她商議內宮中諸事安排。
阿渺詢問寶華:“二姐現在怎麼樣?”
她同令露並不親密,也很少碰麵,從前去祖母宮中請安時、還能偶爾見到,如今下了婚旨,令露按習俗要去皇寺祈福,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過了。
程寶華道:“她對這樁婚事還算滿意吧,畢竟那王子看上去還算溫和,比起從前的豫王可好多了。”
阿渺也聽陸澂提過烏倫王子的為人和性情,倒不擔心他苛待令露,隻不過柔然到底不是中原,而令露偏又是個極為講究禮儀風度的女子,去到風俗迥異的漠北,未必能很快適應。
程寶華明白阿渺的擔憂,道:“貴族家的女兒,從小就得有為了家族利益而犧牲的覺悟,你小時候,不也被你父皇許給了風閭城安氏嗎?令露在這方麵比你想得更通透,就算心裡再多不滿,最後也會說服自己欣然接受的。”
她提點阿渺,“所以公主也要及早為自己打算。主上雖然寵你,但皇族的婚事難免會牽扯到政治,你若有了心儀的對象,就一定要早些求得主上應允,才不會橫生變故,懂嗎?”
蕭令露在皇寺住了幾日,諸般情緒早已淡去,或者更確切地說,諸般情緒都已被掩飾得很好。
在皇室生活了近二十年,見識了那麼多的生氣浮沉,再多的棱角、也有被磨平的一天。從前差點被蕭喜許給了痛恨她的安思遠,後來又轉配給暴虐乖張的豫王……相比起這兩次,令露在心中試圖開解自己,命運待她已是不薄,至少漠北民風開放,不會有人介意她曾經失身之事。
陪著她一起到皇寺的蕭華音,也勸道:“事已至此,也沒有彆的法子。好在那柔然王子看上去還算是個客氣有禮之人,上次見著你時,也是很心悅的樣子。”
令露小時候曾在風閭城住過,見識過北疆嚴苛的氣候與環境,想到傳聞中荒涼貧瘠的漠北,到底有些愁緒鬱懣,試探著問華音道:“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柔然吧?你在建業嫁過玄武營的人,眼下京中世家自會避嫌,也難尋到合適的人家改嫁。”
“啊,那怎麼行……”
華音被令露的提議嚇到。
她和蕭令露是有交情不假,但要讓自己跟去那樣蠻荒的地方、一生與蠻夷人為伍,那卻是萬萬不能的!
華音唯恐令露真生出了什麼念頭,啟程回宮的路上,連馬車也不敢再與令露同乘,找了個借口,先一步地回了宮。
令露心中懨懨,獨自上了車輿,默然怨恨。
她在蕭劭身邊長大,雖談不上親密,但對其行事方式還是有所了解。雖然這樁婚事表麵上看、是出於政治上的權衡,可令露就是覺得,五哥突然作出這樣的決定,多少有一種懲戒上次華音設計了阿渺的意味。
若真是那樣的話,憑什麼受連累的人隻有自己?
她心中思緒紛雜,恍恍惚惚間,忽覺得脖子上突然一涼,人差點兒就要驚叫起來。
“彆出聲!”
一個蒙麵男子從車廂座位下閃身而出,手持利劍,伸手捂住了令露的嘴。
“想活命,就讓車在前麵的西關巷停一下,幫我送幾個人進宮,再帶我們去見皇帝!聽見沒?”
令露渾身發抖,盯著那人眼睛,半晌,點了點頭。
阿渺那日與程寶華聊天之後,愈加堅定了去向蕭劭坦誠心意的打算,安排了宮侍隨時在禦湖附近守著,待蕭劭一回寢宮,便著人來報。
這日傍晚,純熙宮那邊傳來消息,說陛下回了寢殿。阿渺連忙傳信給陸澂,帶著他一同前去拜見蕭劭。
兩人到達純熙宮外,通稟完畢,已是入夜。
侍從引領二人進到內殿,見蕭劭剛換過衣物,緩帶輕袍、玉簪束發,坐在案前,抬眼朝阿渺和陸澂看了眼,又極快移開。
阿渺上前見禮,“哥哥。”
“你來了。”
蕭劭神色疏淡,垂眸輕掀著手中書函,示意侍從引二人入座。
室內一下子變得安靜了起來。
阿渺坐在蕭劭對案,斟酌一番後,清了下喉嚨,暗覷著哥哥神色,一麵開口道:
“那個……這次能跟柔然人議和,是幾百年來都不曾有過的事!北疆少了戰亂,今後百姓的生活會安寧許多吧?”
侍者奉上茶點等物,蕭劭照例先將阿渺愛吃的東西挑了出來,令人送至她麵前。
阿渺今夜的心思全然不在吃食上,見蕭劭沒接話,斟酌著想要再開口。
蕭劭卻緩緩抬起了眼,看向陸澂,“如今北疆的局勢,你怎麼看?”
阿渺高懸的一顆心,微微落下。
哥哥肯開口跟陸澂說話,便說明願意作出讓步了吧?
他知道她的心思,而如今陸澂也證明了忠心與誠意,哥哥他……終究是會顧念她的想法的吧?
阿渺舉起茶盞,一麵湊到唇畔淺啜,一麵望向身旁的兩個男子。
陸澂姿態端肅,眉宇清炤,“臣以為,以長久論,北疆二字理應不可再提。”
蕭劭看著他,“何解?”
陸澂說道:“昔日我父親以邊將的身份謀朝篡位之事,想必陛下不願再見其發生。短期來看,利用風閭城牽製柔然、或者沿用昔日玄武營以軍治民的方法管理南疆,都不失為最有效率的選擇。但長遠來看,邊將軍權過重,終究是隱患。因此臣以為,與其一直讓南疆和北疆與中原分治,不如直接采用郡縣治,讓百姓徹底融入到中原政權的治理之下,不再分彼此。”
蕭劭問:“南北兩疆的風土習俗與中原迥然不同,郡縣治民,並不容易。”
“完全沿襲中原的郡縣治,確實不易。但既然陛下如今能推行新政、啟用平民,大可以同樣的方式,擢選當地人才。”
陸澂語氣徐徐,口音是他們都自小熟悉了的故鄉輕柔,阿渺托著下巴凝視著他,也不知他後來又說了些什麼,隻不自覺地彎起了嘴角。
蕭劭聽得專注,視線卻不受控製地微有遊移,將阿渺的神情儘收眼底。
坐得這麼近,看得這麼清,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她和那人,竟是如此相似。
那種貴族出身的閒適與坦然,與隱逸山林多年才養得出的平易灑脫,彼此既矛盾著、卻又渾然天成地結合在一起,造就出獨一無二的氣質。
笑起來,緩緩的、由衷的,沒有什麼隱蔽的權欲。
眼神裡,什麼也藏不住。
蕭劭舉起杯,默默飲了口酒。
酒入喉間,卻辨不出是何種滋味。
陸澂一番政見說完,阿渺小心翼翼地瞄了蕭劭一眼,率先開口:“哥哥,陸澂他……說得好像挺有道理的,你覺得呢?”
蕭劭放下酒杯,“嗯。”
他沒法否認,也從不曾想到,真正在治政上跟自己有相同理念的人,竟然會是陸澂。
廣擢才以民治民。
即便是一向倚重的許落星,智計謀取江山行之有效,治政上卻依舊固步自封於倚靠聯姻、穩固世家邊將的策略,相比起陸澂,少了眼界和容納天下的大氣。
阿渺欣喜起來,抿了下嘴角、又努力壓平,睨了眼陸澂,“你得謝謝我哥哥。小時候我說你傻,還是我五哥跟我說,你很聰明、很有才智,可以利國治政。”
陸澂怔了下,似有所思,繼而轉向蕭劭,起身行禮。
“臣願請旨前往南疆,招降舊部,助大齊一統天下。”
語畢,又看了眼阿渺,撩袍跪地,“若不辱命,還懇請陛下能許賜令薇長公主,予臣為妻。”
阿渺雖有心理準備,但見陸澂如此,還是禁不住滿麵羞紅,移目去看蕭劭,視線與他的眼鋒觸及一霎,隻覺其中深邃幽遠、看不分明。
她正想著該如何開口,突聽殿外傳來一陣吵雜的厲喝聲與兵刃出鞘聲—
“有刺客!”
“保護聖駕!”
什麼刺客,竟然闖到純熙宮來了?
阿渺不及思索,人已經起身奔了出去。
殿外三名黑衣人正跟禁衛交手,招式淩厲迅猛,其中一人側首看見阿渺,收勢躍了過來,急聲質問道:
“你母親呢?皇帝把她關去哪裡了?”
阿渺聽出了柳千波的聲音,臉色瞬時緊繃起來,抽出一半冰絲鏈的手僵在腰間:“你怎麼進宮來的?”
陸澂跟著阿渺出來,也當即認出了柳千波的聲音。他之前已從殷六娘那裡知曉了阿渺生父之事,眼下見阿渺麵色泛白,心中憐惜不已,上前將她微微護到身後,對柳千波道:
“前輩先讓人住手!”
柳千波移來視線,“是你?”冷笑一聲:“誘殺祈素教,就是你想出來的奸計吧?果真是陸元恒的兒子!”
話音未落,手中劍光疾抖,已向陸澂襲來。
殿外另兩名黑衣人,身手不比柳千波差太多,斬殺重創禁衛後,迅速縱身而起,衝進內殿。
阿渺再不敢猶豫,鐵薔薇淩厲彈出,繞向柳千波手中的長劍,右手化掌凝氣,掌風在三人間頃刻爆開,同時疾聲對陸澂道:“快去幫我護住五哥!”
一旁被擊倒的禁衛統領,摁著傷口拄劍起身,將一枚鳴鏑呼嘯射向夜空。
宮城戍衛森嚴,誰也沒有料到竟然有刺客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到了陛下的寢宮,所幸純熙宮四麵皆有禁軍駐守,鳴鏑一出,增援即刻就到。
柳千波見狀,也明白大勢已去。
他們潛伏洛陽已久,卻一直未能打聽出殷六娘被關押的秘牢所在,所以最後鋌而走險,借助令露的馬車,與同伴二人進到了內宮,本想靠著突襲擒拿皇帝、換回殷六娘,卻不曾想碰到了阿渺和陸澂兩個高手,如今救兵轉瞬即到,自己怕是再無勝算!
他手中白刃輕轉,旋身躍開,對阿渺提聲道:“六娘是你母親,你得想辦法救她出來!皇帝過河拆橋,跟當年陸元恒一樣的手段,你不能再和這些人攪在一起!”
阿渺從前跟柳千波交手,也被他耳提麵命地斥責提點過,但自從知曉了他與自己的真實關係之後,她對那些“教導”就再沒辦法好脾氣地領受了:
“你少跟我提這些!什麼樣的母親,會拋下自己的孩子不聞不問十幾年,相認之後,又圖謀傷害我至親之人?什麼樣的父親,當年明知勾結叛臣謀奪建業皇城、株連的也包括我的性命,卻依舊沒有半點的遲疑?”
她眼圈一紅,腕間冰絲鏈直掠而出,疾風虹光般的擊向柳千波。
柳千波舉劍格擋住阿渺的攻襲,腦中回複著她剛才的一聲“父親”,聲音不覺有些發顫:“我那時並不知……”
“那你現在又憑什麼替我做決定?”
阿渺截斷他,手中勁力不減,落淚喊道:“就因為你們把我帶到這個世上,我就一定欠了你們、一定要按你們的意願去活嗎?你那麼有本事,當年為什麼不救她出來?那時你若救了她,現在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她不會成為蕭令薇,但柳千波對蕭景連的仇恨也不會大到要聯合陸元恒、煽動流民生事,兵變不會發生,很多的人都不會死,一切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鐵薔薇在空中繞出一抹淩厲的圓弧,襲向柳千波後心。
柳千波足尖點地,自後旋身反向躍出,劍鋒朝前揮出幾分,又遲疑著收回。
這時,東西兩麵的禁軍舉著火把急馳而來,柳千波見狀,長歎一息,飛身躍上一旁的宮牆,隨即身隱而去。
陸澂撤入殿中的時候,兩名黑衣人已經越過殿側的隔架、砍倒內侍,掠向內殿。陸澂因為麵聖,身上並未攜帶兵器,遂伸手取下隔架上的青銅劍,劍刃橫掃而出,同時袍袖間藥粉彈出,將滯後的一人擊倒在地。
另一人內功深厚,吸進了一口散至麵前的粉末,依舊踉蹌向前,朝簾後蕭劭舉劍直刺而去!
陸澂飛身上前,手中青銅劍宛若鳳翅撥雲、疾削而下,霎時擊入刺客後心,帶出噴湧的殷紅鮮血。
倒地的刹那,垂擋在蕭劭身前的紗簾也被拽了下來。
“陛下沒事吧?”
陸澂抬眼問道。
蕭劭神色淡漠,盯了陸澂一瞬,俯身湊近倒地的刺客,拾起了他手中的長劍。
劍刃銀白,寒冰般鋒利,映著蕭劭墨色深幽的雙眸。
他手腕輕旋,抬起劍尖,視線越過刃光落向陸澂。
陸澂微怔,隨即領悟到什麼,開口道:“陛下若要殺我,之前就有無數次的機會。”
蕭劭唇角輕牽,眼底浮起淡淡的、一絲寒冷又略帶譏嘲的神情。
“誰說朕要殺你?”
他望向殿門的方向,繼而移回目光,“朕倒是希望,你去涼州的時候,真就反了。”
語畢,手中長劍陡然反轉,用力地刺入了自己的肩頭。
陸澂震驚之下,腦海中電光火石地又有思緒疾馳!
這一霎那,他終於想明白,為何當初殷六娘會算準了時機、在自己現身涼州的那晚殺了周孝義,而西平城外的南疆人,又為何能對他的行程了如指掌,若不是最初給他下命令的人故意泄露了消息,一切又何以那樣的巧合?
他不是沒有過懷疑。
隻是這樣的懷疑,他不曾往蕭劭的身上想過。
以蕭劭的地位與手段,殺他一個降臣,根本就不需要那麼多的設計與藉口!
除非……
除非他……
陸澂望向撐著案幾緩緩倒下的男子,即便是血染衣袍,姿態亦透著一種貴雅的端正與傲然,那是天家獨有的氣質,不徐不疾、沉靜從容,可唯獨……看著那個女孩的時候,卸去了一身驕傲,專注寵溺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阿渺從殿外疾奔入內,一抬眼,便看見了倒在血泊中的蕭劭,驚叫著衝了過去:
“五哥!”
她跪坐到地上,手忙腳亂地扶起蕭劭,替他封住穴道,一麵高聲呼喚禁衛去帶石濟過來,一麵掃視殿內情形,仰頭質問握劍怔立一側的陸澂:
“不是讓你幫我護著五哥嗎?你怎能讓人傷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