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懷朔和他對視了一眼,同時看見了對方眼裡的不情願,默契地彆過頭去,假裝剛才他什麼也沒問過。
敖烈從桌子抽屜裡拿出一本破破爛爛的厚賬本,仔細地翻找了幾分鐘,然後十分確定地抬頭對他們說“是我師妹買的,而且沒有出庫記錄,應該還在這個倉庫裡。”
江晚“這個庫房的東西都很整齊,找起來應該也挺方便的吧。”
敖烈聳了聳肩“我師妹的東西應該放在我名下的庫房房間裡…… 嗯,我已經幾百年沒來看過了,我也不知道裡麵是什麼樣子的。”
江晚想起他府邸庫房裡麵那個被餓得隻剩下一層皮的鱷魚。
她有不詳的預感。
敖烈帶著他們穿過了幾個房間,又走了一段走廊,然後來到一個封閉的房間外,用另一把鑰匙打開了門。
許久沒有打開的封閉空間散發出一股奇怪的氣味。
敖烈捏了個口訣,強行淨化了一下裡麵的空氣,然後率先走進去,把窗戶全部推開,從手上的芥子戒中拿出一顆明珠,放在牆壁上的燈架裡。
這個房間很大也很亂,保持著一種上百年無人乾涉,於是空間裡的物品也就隨便躺著的狀態。
大到什麼程度?很像某些廢棄的地鐵線路儘頭,那個永遠不會有人再來的人造衢洞。
又大又亂,讓人疑心雜物堆裡麵會不會藏著一條小胖龍,抱著老舊的玩偶和零食,哢噠哢噠地吃個不停。
敖烈蹲下來,在雜物中翻找著,說“我師妹很討厭回家,所以她的東西總是存在我這兒,又嫌棄我府邸庫房裡麵亂七八糟的…… 這個庫房雖然說在我名下,其實絕大部分放的是她的東西。”
薛懷朔打量了一下整個庫房,說“估計那根紅白橡木已經被截斷了,不然那麼大一棵樹,沒道理找不著。”
敖烈點點頭“對啊,我猜也是,我師妹訂那棵什麼什麼木,肯定是又要做點什麼手工,她就喜歡搞這個。”
江晚隨手從雜物堆裡拿出一個牙刷,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敖烈回頭看了一眼“那是我師妹做的,說自己刷牙太累了,要做一個自動刷牙的機器——但是她做的過頭了,這個玩意兒扔在地上都能從倉庫裡自己跳出去,用來刷鞋還差不多。”
江晚已經打開了開關,手上那柄牙刷果然開始瘋狂震動,從她手裡掙脫出去,一路在地上滾著往外跳。
敖烈撿起來關掉了開關,吐槽道“我師妹特彆喜歡研究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小時候覺得這是他們西海水族閒得發慌所以對這個世界有著反常到驚人的好奇。”
他把牙刷放回去,頓了頓,說“然後我母親說我師妹聽見我這麼說要傷心的,打了我一頓。”
江晚好奇地問“你師妹不是東海龍族嗎?”
敖烈搖了搖頭“她父親是西海龍族,母親是我們東海族內的,按慣例她算西海龍族。不過她拜我父親為師後不常回家,反倒經常住在龍宮裡。”
薛懷朔找到一個卷軸,他拿起來,展開,發現裡麵是一副簡陋的簡筆畫。
畫上畫著兩個小人,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男孩坐在馬車前駕馬,女孩坐在馬車上,嘴咧得很大。
畫畫的人畫工很拙劣,男孩的頭幾乎就是一團線條,勉強看得出來是人形,女孩的頭則細細畫了輪廓,甚至還能看得出具體五官。
敖烈接過畫來,臉上帶著點懷念的神色,說“這是我小時候畫的。”
“我師妹有天無緣無故地過來打我,我當然不服氣地打回去了啊,我們倆打著打著,我母親過來問怎麼了。”
“我師妹說她昨天晚上夢見和我一起出去玩,馬車壞了,我讓她去拉車,而且上坡的時候我看見一個長得好看的女孩子,還把那個女孩子請上車一起坐。”
敖烈有點委屈“她做的夢!我又沒有真的那麼做!然後我母親聽完說我確實很過分,然後我母親又打了我一頓,讓我給師妹道歉。”
“然後,” 敖烈把手上的畫抖了抖“我就畫了這幅畫給她道歉。”
他眼角餘光瞄到一個小飯盒,笑著說“實際上不止畫了幅畫,還給她煎了一個月的蛋——我師妹很喜歡吃蛋。”
“她有時候想吃蛋白焦黃蛋黃嫩生生的蛋,有時候喜歡吃蛋白蛋黃都焦掉的蛋,有的時候要求蛋白裹住蛋黃,有的時候又要求蛋白和蛋黃分開一點。” 敖烈攤攤手“總之那個月我嘗試了很多種做蛋的方式。”
江晚問“那怎麼煎出這麼多不同種類的蛋呢?”
敖烈回答得很簡單“看運氣。”
江晚“……”
“裡麵好像有活物。” 薛懷朔說。
他話音剛落,那堆亂七八糟的雜物中忽然竄出一個毛發雜亂的怪物來。
那個怪物長得很像猿猴,金目雪牙,很小的一隻,瘦巴巴的,沒有什麼攻擊人的傾向,像隻貓一樣在地上爬來爬去。
“這是水獸巫之祁,” 敖烈勾勾手指,示意它躍到自己手臂上來“食量很少,可以隨時進入長時間休眠,性格溫和,是很完美的寵物。”
“我以前也養過寵物,” 敖烈說“一條魚。但是後來我和我師妹打架,把她的臉抓破了好幾個地方,她生氣了,就沉默地坐在我的魚缸旁邊把我的金魚喂到撐死了。”
他喂那隻毛蓬蓬的小怪物吃了點東西,感慨道“我當初在這個庫房裡翻了很久都沒找到它,我以為我師妹把它一起帶到北海去,然後……”
巫之祁抱著點心吃得很快,它脖子上係著一個小鈴鐺,隨著它吃東西的動作在來回搖動。
敖烈接上他自己的話“然後和我師妹一起死在北海了呢。”
江晚有點難過,敖烈剛才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關於他師妹事情,他雖然總說討厭這個師妹,但是卻又把師妹的一切記得那麼清楚。
她小聲說“節哀。”
敖烈搖搖頭,笑了一下,笑容有一點蒼白“沒什麼,反正她人也挺討厭的。”
薛懷朔忽然問“她為什麼會到北海去?”
敖烈說“當時她家裡催她回去,找個同族的男孩成親,早日把父母的血脈傳下去——但是她母親去世後,她一直和家裡的關係不是太好。她搪塞了幾次,嫌煩,有天給我留了封信說要去北海散心不要跟著她她會很煩,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敖烈非常直男地說“所以女孩子早點成家早點嫁人有什麼不好!她要不是不願意成家不願意嫁人到處亂跑,也不會死掉啊!”
薛懷朔問“你找到你師妹的時候,她已經去世很久了嗎?”
敖烈撓撓頭“我不知道,她凍在冰裡,驗不出來什麼時候去世的。她留信給我到我發現她不見了,已經過去了兩年多,我又找了她十多年,才在北海的冰層下找到了她的屍體。她爹是真的沒心沒肺,女兒不見了都不找一下。”
“後來她爹過來了,把我師妹的屍體領回去,哭了一場,判定她是失足摔下去昏迷然後被凍死的,把她的屍身燒掉,和她母親葬在一起,也就這樣了。”
敖烈的表情有點呆呆的,敘述得很平靜,沒什麼誇張的詞語和腔調,也沒有掉一顆眼淚。
不過倒不像是不想哭,而是私底下哭過很多次,現在已經一顆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那隻水獸一隻在哢噠哢噠地吃東西,它脖子上掛著的鈴鐺也就一直在響。鈴鐺的分貝不高,聽著還蠻清脆悅耳的,也就沒人阻止它。
敖烈把它放在地上,抬頭對薛懷朔說“我有話要和你說,我們出去一下好嗎?”
薛懷朔看了一眼江晚,點點頭。
他們走出庫房,往前走了幾十步,拐過走廊,確定江晚看不見也聽不見之後,敖烈從手指上戴著的芥子戒中拿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來。
敖烈很真誠地說“堂哥——彆瞪我,我就叫這一次,我們倆也是緣分吧,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薛懷朔抬眼看了看他“你父親讓問的?”
敖烈“…… 是。”
薛懷朔“過得挺好的,我師父對我很好。不用說什麼虧欠我的話,我不在乎。”
敖烈有些為難地抿了抿嘴,他把手上那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打開,說“這是我們家的祖傳信物,用來向未婚妻表達愛意的,是我祖奶奶傳下來的。”
盒子裡放著一塊玉佩,玉髓乾乾淨淨,整體呈接近透明的玉色,從右下角逐漸散開發絲狀的綠意。
看起來很貴的樣子。
思卿意不窮,長如流水注。
薛懷朔“……”
薛懷朔“…… 你在向我求婚?我拒絕。”
敖烈“……”
敖烈“???”
敖烈忍不住提高聲音“我沒有向你求婚!這是我爹說傳給你的!讓你喜歡就快點去求親!”
薛懷朔“……”
薛懷朔“…… 她是我妹妹。”
敖烈“妹妹又怎麼樣?又不是親的。親的也不是不行,他們西海龍族為了血統純潔親兄妹都可以通婚。”
薛懷朔“……”
此時江晚正蹲在那個瘦巴巴的水獸麵前,好奇地又喂了它一點東西吃。她存在儲物戒指裡的零食都是甜食,那隻水獸接過去咬了一口就呸呸呸吐出來了。
不喜歡吃甜的啊……
江晚有點歉疚地笑了笑,那隻水獸見她笑更加驚恐了,搖著頭往後退,後腿蓄力,作勢要跑。
它脖子上的那枚鈴鐺因為它搖頭動作的變化,發出了和剛才不一樣的清脆響聲。
那響聲悠遠悲愴,像是葬禮上的哀樂。活人辦了葬禮,死人卻還剩一口氣,怎麼都不甘心,不願意閉眼,想要再看一眼世上讓她痛苦的東西。
那些讓她痛苦,也被她熱愛的東西。
響聲漸漸停歇,仿佛清歌於漏舟之上,痛飲於焚屋之下,如今船隻傾覆,屋宇塌毀,唱歌的人也就此沉沒和焚毀。
江晚看見那個小鈴鐺中汩汩冒出一股白色的霧氣。
那縷霧氣凝結,慢慢顯出一個女孩子的輪廓,五官越來越清楚,胳膊腰身像真的一樣。
她很像敖烈畫上的那個女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