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選完新衣服的布料和色彩搭配的第三天起,紀新雪每天都能看到紫竹來繡樓送新衣服。
虞珩甚至貼心的考慮到,衣服都放在一起,紀新雪可能不好拿回王府,讓繡娘將每套衣服都單獨包在布袋裡。
這樣的話,碧絹和晴雲徒手就能捧三五套衣服。
白五娘子徹底消失在寒竹院後,寒竹院很快就迎來新同窗,同樣是通過‘考核’得到進入寒竹院讀書的名額。
這個人也是宮中良妃的妹妹,是母族表妹,名為康祺。
康祺的到來,讓李金環和張思儀變得沉默許多。
焱光帝的行為幾乎是將寒竹院當成給嬪妃的‘賞賜’,他們這些靠祖上蒙蔭進入寒竹院的人,心中難免會有想法。
他們的祖輩不是戰場廝殺過的猛將,就是為朝堂鞠躬儘瘁的文臣,辛苦半輩子才能為後代謀些便利。
焱光帝卻用現實告訴他們,什麼文臣武將都沒有寵妃有用。
崔青枝是禦史大夫的孫女暫且不論,康祺又比白氏姐妹好到哪裡去呢?
不知道同樣是通過考核入學的施宇是不是察覺到了李金環和張思儀的心思,逐漸與李金環和張思儀生疏起來,與崔青枝等人越走越近。
紀新雪將學堂眾人的小心思都看在眼中,難得沒在《數》課上犯困,而是盯著桌麵上平鋪的宣紙陷入沉思。
康祺的康,是新城康氏的康。
李金環和張思儀卻將康祺當成與白氏姐妹沒什麼區彆的人。
除了焱光帝的種種胡鬨行為過於深入人心,也能看得出來虞朝幾代帝王打壓世家,不是白費功夫。
世家曾在這片土地上傳承近千年,以‘流水的皇帝、鐵打的世家’為傲,甚至能左右朝代更替。
前朝尚在的時候,世家依舊是站在金字塔尖的巨頭,虞朝的皇族紀氏,曾經就是世家。
前朝末年,天下大亂時,世家曾試圖控製局麵,想隻換皇帝,不換皇族,為此與發誓‘屠儘前朝皇族報仇雪恨’的武寧帝勢如水火。
正是因為世家的阻礙,武寧帝才占領長安三年都沒辦法稱帝。
武寧帝坐穩皇位後,頭一件事就是拿世家開刀,已經認清現實的世家想要與武寧帝化乾戈為玉帛,卻不肯主動退步,故意將安國公主的父族虞氏推到最前麵。
紀新雪隨意拿了隻沒沾墨的小豪劃在宣紙上,回想蘇嫻當成故事講給他聽的開國秘事。
雖然武寧帝對安國公主很好,給安國公主僅次於乾元帝的權力和獨一無二的寵愛。但從開國時期流傳到現在的文字記載中,武寧帝和安國公主幾乎沒存在過母慈女孝的時候。
安國公主虞卿十歲之前都生活在北疆,比起舞刀弄槍的母親紀纓,她更喜歡滿身世家風流氣韻的父親虞琦。
虞琦和紀纓從小一起長大,很早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將來會娶紀纓為妻。
他喜歡紀纓,甚至可以在紀氏被指責叛國的時候,冒著牽連家族的風險帶紀纓亡命天涯,去北疆找紀纓的父兄。
後來紀纓寧死不肯回長安做忠義公主,虞琦也願意和虞氏斷絕關係,留在北疆和紀纓成婚。
虞琦的喜歡止於紀纓的恨。
他不怪紀纓為了報仇深陷對權力的追求,為了徹底掌握紀家軍和異姓老叔們妥協,納老叔們的兒子為妾,誕育雙方的血脈,穩定彼此的關係。
也不因他為紀纓徹底和虞氏撕破臉,再也不能回長安做他的風流郎君而惱怒。
他隻是發現,比起北疆苦寒,他更喜歡長安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惜,紀纓不放他走,他也舍不得虞卿。
虞琦終究還是等到了回長安的機會。
虞卿十歲那年,前朝動蕩不安,末帝為了招紀纓回長安,封紀纓為大將軍,又封虞卿為安陽郡主。
紀纓不想徹底與朝廷撕破臉就要回長安,被封為安陽郡主的虞卿和順便被封為駙馬的虞琦也要進宮謝恩。
虞琦在虞氏不是可有可無的人,否則也配不上當年是紀大將軍幺女的紀纓。他是虞氏家主的嫡次子,當年他不顧一切帶著紀纓逃往北疆的時候,家中已經為他安排好入朝為官的職位。
回到長安的虞琦仍舊是當年離開時的風流郎君,仿佛十五年的歲月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見到這樣的虞琦,當年顫抖著手寫下‘斷絕書’的虞氏家主心軟了。
隻要是虞琦喜歡的東西,虞卿都喜歡,所以虞卿也喜歡長安。
哪怕長安有數不儘的陰謀算計,說不完的言語機鋒,但虞卿不怕,她是虞氏的小娘子,身後自然有父祖撐腰。
紀纓為了不被前朝末帝所用,千裡奔襲趕回北疆的時候,身邊既沒有虞琦也沒有虞卿。
唯有虞琦親手寫下的和離書。
她知道她不可能在長安從虞氏手中搶走虞琦,但她想帶走虞卿。
虞琦那麼寵愛虞卿,肯定不會忍心虞卿獨自與她回北疆。
但理智製止了紀纓,她知道,如果不是主動留下虞卿為質子,朝堂絕不可能放她回北疆。
此後十年,前朝徹底陷入戰亂,長安虞氏亦被牽連其中,直到前朝旁係皇族和紀纓二分天下,時局才暫時穩定下來。
虞琦與紀纓再次見麵時,是在城牆上和城牆下。他笑問紀纓這些年是否安好,得到‘不好’的答案。
他沉默片刻,唯有勸紀纓想開,多想些快樂事。
城破時,虞琦自刎在城牆上。
虞琦本就不該出現在城牆上,他知道已經被紀纓嚇破膽的長安貴族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思遣他來守城。
他不覺得自己能阻止紀纓,也有把握紀纓不會拿他怎麼樣。就算沒了舊日情分,他們還有類似親人的感情。
但虞琦無法想象,有朝一日,他站在城牆下,看到虞卿或者虞氏其他人站在城牆上時,他該怎麼辦。
虞琦的衣袖中藏著包在十多層細布中的信封,信封上寫著將來若有機會,請紀纓替他轉交遺書。
信封裡麵有三封信,一封信給虞卿,一封信給虞氏家主,還有一封信,留給過繼來的幼子。
三封信交到該給的人手中時,不僅有被打開過的痕跡,還有數不儘的淚痕和血汙。
虞卿十五歲時,由虞琦做主,嫁到虞琦的外家。
虞琦殉城的消息傳到長安不久,虞卿的夫婿也死在另外的戰場上。
紀纓的軍隊圍攻長安時,有無路可走的人想要抓虞卿去城牆上,是虞氏的從兄族弟不惜性命的擋在門外。
虞卿知道,從兄族弟們如此保護她,除了因為虞琦,因為她是虞氏女,還因為紀纓。
家族想以最小的代價度過朝代更替。
但這井不妨礙在虞卿心中,虞琦勝於兒女,兒女勝於虞氏,虞氏勝於紀纓。
她已經沒了父親和兒女,再也不能沒有家族。
否則她與無根遊萍有什麼區彆?
察覺到武寧帝打算對世家下手的人,正是因為知道安國公主對虞氏的維護,絕不會不管虞氏,才會將虞氏推到最前麵。
可惜這些人的如意算盤打錯了。
紀纓最恨末帝和前朝皇族,其次恨虞氏。
當年如果不是虞氏從中作梗,她本有機會帶虞琦和虞卿回北疆。
若是她能將虞琦和虞卿帶回北疆,何至於......何至於與虞琦重逢即是天人永隔,虞卿也對她冷漠憎恨?
最後,虞氏有虞卿對武寧帝以死相逼,得以保全,其餘世家都被武寧帝以鐵血手段鎮壓。
武寧四年,虞氏舉家離開長安,回族地生活,安國公主再嫁開國功臣之後。
世家從此淡出朝堂。
乾元帝繼位後,承武寧帝遺誌,除了給皇姐諸多優待,打壓世家的手段也更為狠厲。
武寧帝隻是將長安世家狠狠犁了一遍,乾元帝則是對虞朝版圖內的所有世家無差彆打壓,同時在民間廣設學堂,大力推崇科舉。
乾元帝晚年,前朝餘孽圍攻獵場,導致乾元帝心愛的兒女和孫輩都死在其中。乾元帝大發雷霆,前後下令抄查十九個世家,無論男女老少都施以腰斬。
建興帝是位中庸的皇帝,大部分政令都是以乾元帝的政令為基礎稍作改動,反而讓快要徹底消失在曆史長河中的世家得到喘息。
世家剛喘口氣,就被焱光帝狠狠的砍在脖頸上。原本就所剩不多的世家,又少了一大半。
不知道世家是哪裡招惹到焱光帝,不僅天降橫禍,被各種莫須有的罪名扣在頭上,還被焱光帝逼得不得不放棄族地,遷徙到京畿。
經過虞朝曆代皇帝的修剪,原本占據半壁江山的世家或是沒落,或是悄悄改頭換麵,如今還以世家自稱的隻剩祁氏、崔氏、鄭氏、康氏、陳氏、虞氏。
除了虞氏仍舊在江南,其他世家都在京畿生活。
隻有祁氏和崔氏還在朝為官,保持往日榮光。
祁氏家主是英國公,算是焱光帝麵前的紅人。
崔氏家主是禦史大夫,還有女兒入宮為妃,頗為得寵,眼看著就要成為新的寵臣。
鄭氏、康氏和陳氏早先是不肯與乾元帝妥協,才不讓族中子弟參加科考,隻按照原本的路數捐官,如今卻是被乾元帝勒令不許科考,全族都沒有六品以上的官。
至於虞氏......因為安國公主護著他們。除了武寧帝,乾元帝和建興帝都沒有特意去管過虞氏。焱光帝純屬是已經忘記虞氏的存在,當初勒令現存的世家都搬到京畿的時候,都沒想起虞氏。
紀新雪用沒沾墨的毛筆在宣紙上列出僅存的幾個世家,目光逐漸深沉。
祁氏與鄭氏來往密切,老夫人的女兒嫁去鄭氏,三房祁副尉的妻子也來自鄭氏。
崔青枝剛來寒竹院就迫不及待的趕走白五娘子,讓康祺得以補位,顯然崔氏要提攜康氏。
從姻親上看,這些世家始終都保持來往,包括遠在江南的虞氏。
在冷暉院用午膳時,紀新雪將在《數》課上偶然想到的事告訴虞珩,囑咐虞珩在外赴宴的時候,儘量離崔氏、鄭氏、康氏、陳氏的人遠點。
虞氏的人根本就不出現在長安,也從來沒主動聯係過虞珩,暫時不必在意。
紀新雪話音剛落,青竹就耷拉著眉毛,滿臉晦氣的從外麵走進來,小聲對虞珩和紀新雪道,“崔小娘子帶著康小娘子來求見小郡王和縣主,說是在學堂的時候,薑院長來去匆忙,沒來得及仔細介紹康小娘子,崔小娘子怕小郡王和縣主對康小娘子存在誤解,特意帶康小娘子前來求見。”
虞珩用公筷將魚肚上的嫩肉都夾到紀新雪的碗中,眼皮都懶得抬,“不見”
青竹沒急著應聲,詢問的看向紀新雪。
他已經悟透,隻要是寧淑縣主吩咐的事,他就儘管去做,小郡王肯定不會因此訓斥他。小郡王的命令卻不用著急,因為小郡王隨時都可能為寧淑縣主改變想法。
紀新雪卸下中指上有些礙事的戒指放在手帕上,漫不經心的道,“不用管她們。”
焱光帝對良妃的寵愛,也就那樣。
因為焱光帝隨心所欲慣了,從來都不在意自己的行為會給朝廷帶來多大的影響,崔氏又不是珍嬪和麗貴人那等隻要些小恩小惠就能滿足的人,才會顯得焱光帝對良妃格外縱容。
如果焱光帝真的是對良妃言聽計從,整日與良妃針鋒相對,總是有段子傳出宮中的麗貴人怎麼可能還是麗貴人。
紀新雪和虞珩都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被虞珩影響,紀新雪也逐漸養成踩著上課時間去學堂的習慣,他和虞珩剛落座,前排的崔青枝和康祺就想起身,看到已經走到門口的講學博士,才重新安穩下來。
上半個時辰的課,有兩刻鐘的休息時間。
紀新雪已經習慣去冷暉院用午膳,然後和虞珩在書房各自看書,或是拿青竹從外麵找來的稀奇東西打發時間,很少再睡午覺。
為了白天不犯困,紀新雪隻能在上午和下午暫時休息的時間,拿透氣的帕子蓋在頭上,趴在桌子上小憩一會。
同窗都知道紀新雪的習慣,通常都不會在學堂內大聲喧嘩。
虞珩見紀新雪已經趴下,假裝沒看到張思儀暗示他出去透風的目光,也趴在桌子上補覺。
張思儀痛心疾首的搖了搖頭,與李金環和祁株一同往外走。
施宇目光幽幽的望著三個人離開,也往學堂外去,卻是與梁大娘子同行。
“小郡王?”
猶如百靈鳥般動聽的聲音,可惜是在擾人清夢。
虞珩紋絲不動,仍舊保持將臉埋在雙臂之間的姿勢,仿佛已經徹底睡熟。
康祺猶豫了下,看向崔青枝的目光已經含著退縮。
崔青枝狠狠的捏住康祺的手,彎腰靠近虞珩的耳朵,語調聽上去活潑又天真,“小郡王,你睡著了嗎?”
剛有睡意就被吵醒的紀新雪險些被氣笑。
他真的很想告訴她們,不要那麼沒有自信,隻要是個活人,都能被她們吵醒。
紀新雪沒那麼霸道,不至於自己想在學堂內睡覺,就不讓同窗在學堂內說話,也懶得起來與崔青枝和康祺說廢話,隻當自己沒被叫醒,趴在桌子上沒動。
虞珩也沒動,他本就沒想睡覺,趴在桌子上隻是想與紀新雪做相同事。
他不想理會這兩人,更不想打擾紀新雪小憩。
崔青枝和康祺麵麵相覷,兩人猶豫了一會,從虞珩身邊離開,走到紀新雪麵前,先開口的人仍舊是嗓音猶如百靈鳥的康祺,“寧淑縣主?”
紀新雪還在猶豫要不要繼續裝死,虞珩已經從雙臂之間抬起頭,睜著毫無睡意的雙眼看向崔青枝和康祺,聲音又低又沉,仿佛訓斥,“出去!”
看著挺機靈的兩個人,怎麼還沒有紫竹有眼力見?
崔青枝和康祺都被虞珩眼中的凶狠嚇住,康祺眼中不知不覺的蘊滿淚水,大力掙脫崔青枝的手,朝著學堂大門跑去。
“哎?”崔青枝想要抓住康祺卻抓了個空,心中暗罵了句‘廢物’,臉上卻不得不擠出笑容,試著讓虞珩的態度緩和下來,“小郡王不要見怪,我們隻是想要與你重新......”
虞珩望著崔青枝的雙眼中滿是數九寒天般的冷漠,抬起手臂指著被康祺打開的學堂大門。
‘滾’
除了白氏姐妹,從來都沒有人讓崔青枝受到過這樣的侮辱。
崔青枝想不明白,為什麼小郡王能如此理直氣壯的行無禮之事,難道隻因為他是郡王,他就天生高人一等,可以理直氣壯的瞧不起她?
她狠狠的咬牙,艱難的將擠在喉嚨處的怒火壓下去。
不行,她一定要完成家中長輩的囑咐。
崔青枝抬起手在有些癢的臉頰上摸了下,發現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麵,終究還是將理智都拋在腦後,用帕子捂住臉,哽咽著朝著學堂大門跑去。
紀新雪聽見哭聲,震驚的掀開臉上蒙著的帕子,隻來得及看到崔青枝離開的背影。
“她......哭了?”紀新雪詫異的看向虞珩。
隻因為一句虞珩的一句‘出去’就委屈成這樣?
虞珩臉上滿是愧疚,沉默的點了下頭。
他應該早點讓她們滾出去,就不會吵醒紀新雪。
發現虞珩正因此愧疚,紀新雪對崔青枝的同情頓時散得乾乾淨淨,他安慰虞珩,“也許她最近壓力比較大,才會那麼容易哭出來,和你沒有多大的關係,你不用放在心上。”
虞珩臉色稍緩,乖巧的點頭,“嗯”
在學堂外不遠處閒聊的張思儀、李金環和祁株看到康祺和崔青枝先後哭著從學堂們跑出來,同樣很震驚。
“她們吵架了?”張思儀摸著下巴做出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