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兩個月前開始,胸腔的不適越來越強烈,焱光帝卻逐漸學會忍受這種不適,他不想讓彆人察覺到他的疲態,哪怕是莫岣和白千裡也不行。
感覺到胸腔前所未有的疼痛,焱光帝心中升起巨大的惶恐。
不行,他等不到五天後!
他病了,必須立刻吃藥!
“讓遠明立刻給我熬藥!”焱光帝從牙縫中擠出這幾個字。
發現莫岣想要抬頭,焱光帝想也不想的拿起禦案上的硯台扔過去,暴嗬道,“低頭,不許看我!”
莫岣順從的低下頭,提醒焱光帝,“遠明大師說最適合熬藥的吉日是一百零八天後,五日後已經最近的可以熬藥的吉日,如果再改時間,藥效也許會不足。”
和尚獻上的藥方總共有兩位主藥。
一味主藥是生辰八字格外旺焱光帝的良妃,輔藥是同月出生不同年紀的妃嬪。
這些人是‘瑞氣’。
另一味主藥是被賜紅玉珠串的太學學子,除了紀柳和紀新雪,這兩個在很多年前就險些成為藥材的人,其他人都是宗室各府的嫡長子。
他們是‘貴氣’。
和尚需要在熬藥的時候根據藥湯的色澤和變化判斷藥效是否足夠,如果藥效不夠就要加更多的輔藥。
太學其他‘學堂’的人,包括襄王、嘉王和黎王在內都可以是輔藥。
焱光帝沒有說話。
在場的眾人都不敢抬頭,沉默的跪在地上等焱光帝考慮清楚。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肯抬頭看一眼,就會發現焱光帝已經閉眼歪倒在椅子上陷入昏迷。
焱光帝醒的很快,他睜開眼皮後,茫然的等待昏花的雙眼聚焦,不明所以的看向周圍。
他為什麼沒在寢殿而是在書房,難道是在做夢?
沉思的功夫,焱光帝記起他今日又召見了許多人,有太學的學生,六郎府上那個不爭氣的小東西,還有蘇氏姐妹和嘉王。
然後呢?
他在蘇氏姐妹和嘉王身上找到曾經意氣風發的感覺,突然升起興致來書房看看他昏了過去!
焱光帝顫抖著手掌放在胸口的位置,他感覺到密密麻麻的疼,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劇烈的疼痛?
他不能死,他要吃藥!
“快!立刻讓遠明為我熬藥!”焱光帝以為自己在聲嘶力竭的大吼,實際上卻隻發出比平常人還要虛弱的聲音。
眾人卻早就習慣了焱光帝的虛弱,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勁。
開口的人仍舊是莫岣,“遠明大師說最佳熬藥時間是正午時分,聖人覺得明日正午開始如何?”
不!現在就開始!
焱光帝越來越虛弱,雖然張開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這是怎麼了?快來看看我怎麼了!
蠢貨!
為什麼不看我?!
求求你們看看我!
焱光帝的目光由驚慌變成憤怒,最後儘數化為絕望。
莫岣沒得到焱光帝的回應,又問了一遍,“聖人可是要明遠大師明日正午開始熬藥?”
這次莫岣隻等了兩個呼吸的時間就磕頭起身,垂著頭離開書房。
明日正午開始熬藥,今夜就要將所有‘主藥’和‘輔藥’抓好,時間緊張,容不得半點耽擱。
其他人皆保持垂首的姿勢跪在地上,生怕有任何不老實的動作被焱光帝抓住,惹得焱光帝怒火中燒。
過了不知多久,雙腿發麻的白千裡隱約覺得不對勁,悄悄抬頭看了眼,正對上焱光帝隱隱發紫的浮腫麵孔,“聖人?!”
她立刻起身,邊大步跑向焱光帝,邊冷靜的吩咐,“宣禦醫,去找莫岣回來。”
寂靜的內宮頓時亂成一團。
正在主持‘抓藥’的莫岣驚聞焱光帝中毒,立刻趕回內宮,向來麵無表情的臉上終於出現其他情緒。
是極致的憤怒、哀痛和令人難以察覺的茫然。
他早就知道焱光帝的身體每況愈下,甚至隱約感覺明遠和尚是個騙子,提供的藥方不會有很顯著的效果,但他從未想過焱光帝會突然命懸一線。
站在焱光帝床前沉默半晌後,莫岣命人封鎖內宮,將焱光帝今日所有接觸的人關押,物品封存交給太醫驗毒。
白千裡在角落沉默半晌,走到莫岣身邊,“是否要叫黎王前來。”
以焱光帝的身體情況,再加上中毒的程度,他們都明白焱光帝十有八九挺不過這關,黎王是焱光帝中意的繼承人,來送焱光帝最後一程也無可厚非。
若是不是內宮的安全都掌握在莫岣手中,哪怕跑進來隻老鼠都要莫岣點頭同意,白千裡早就按舊例喚朝臣和黎王來內宮送焱光帝最後一程。
莫岣陡然轉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凶狠的瞪著比他矮大半頭的白千裡,仿佛是瘋掉的孤狼,他的語氣卻極為克製,“聖人不喜歡他。”
白千裡被莫岣的目光嚇得後退兩步卻不肯輕易妥協,“難道讓聖人孤零零的離開?”
莫岣沉默半晌,閉上猩紅的眼睛,輕聲道,“我讓人去喚嘉王,如果讓他為聖人穿壽衣。”
“你瘋了?!”
白千裡萬萬沒想到莫岣會這麼說,要不是確定莫岣不會做出任何違背焱光帝意願的事,她甚至要懷疑莫岣是不是已經被嘉王收買。
讓嘉王給聖人穿壽衣?
這與當成朝臣們的麵說聖人屬意的繼承人是嘉王有什麼區彆!
“你還記得聖人屬意的繼承人是誰嗎?”白千裡冷冷的望著莫岣。
莫岣以同樣冷漠的目光回視白千裡,“我記得,是黎王。”
他願意遵從焱光帝的意願,擁護黎王繼承皇位,和不允許黎王在焱光帝隻剩下最後的時間,還在焱光帝麵前礙眼,並不衝突。
讓聖人順心,是莫岣唯一的行事準則。
他不許黎王守在焱光帝身邊卻想讓嘉王給焱光帝穿壽衣的原因很簡單。
聖人喜歡嘉王,不喜歡黎王。
僅此而已。
兩人不歡而散,白千裡不許莫岣叫嘉王來,也不再提讓黎王前來。
他們分彆守在焱光帝的床頭和床尾,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因為中毒麵容醜陋的焱光帝。
過了三更,床上的人終於有了動靜。
焱光帝茫然的望著床帳,他似乎做了個夢,夢中見到阿耶、阿娘、阿兄和那個人。
一家四口快樂的生活在一起,從未提起過他,仿佛早就忘記了他存在。
渾濁的水珠順著焱光帝的眼角落下。
莫岣和白千裡並排跪在焱光帝床邊,“陛下?”
兩人的呼喚讓焱光帝陡然回神,他轉頭看向莫岣和白千裡,眼中的茫然褪去,失去意識前的記憶變得清晰起來。
焱光帝眼中浮現戾氣,抬手朝著莫岣臉扇去。
莫岣眼中閃過震驚,眼淚毫無知覺的順著眼眶流下,抬手覆蓋在焱光帝摸著他臉的手掌上,“聖人?”
力氣儘失的焱光帝完全沒心思去管莫岣對他的誤解,他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慌亂。
他為什麼無法掙脫莫岣的手?
為什麼?!
這種無能為力,就是快要死了的感覺嗎?
他的藥呢?
“藥!”焱光帝憑著對生存的渴望衝破喉間的無力。
莫岣沉聲道,“禦醫話說您已經毒入肺腑,已經來不及”
他沒忍心將話說完。
禦醫說若是焱光帝心態平和,最多還能熬一天,否則隨時都可能駕崩。
遠明和尚所說的藥卻需要至少五天的時間才能熬成。
焱光帝歪頭看向莫岣,他不明白莫岣話中的意思。
什麼叫毒入肺腑?
有什麼事來不及?
快去給他熬藥!
已經是強弩之末的身體阻止了焱光帝發瘋,他疲憊的閉上眼睛積攢力氣,在閉目養神的過程中逐漸想通的事情的經過。
他中毒了,馬上就要死了,他們甚至覺得他已經沒有繼續喝藥的必要。
惶恐夾雜著怒火接連湧上焱光帝心頭,從某個瞬間開始,疼痛似乎正在離他遠去,他不再難受,好不容易變得清晰的想法再度回歸混沌。
不行,他不能就這麼死去。
焱光帝用最後的力氣說出他最想說的話,死死瞪圓的雙眼逐漸失去焦距。
‘必是那三個小畜生給我下毒,讓他們給我陪葬!’
可惜在莫岣和白千裡眼中,焱光帝最後的話隻說了一半。
“必是那三個小畜生給我下毒”
莫岣眼中閃過無措,顫抖著手放在焱光帝頸側,後退半步將腦門貼在大理石鋪的地麵上長跪不起。
白千裡也無法相信焱光帝會如此輕易的駕崩。
太醫不是說還有一天嗎?
聖人甚至連句完整的遺言都沒留下。
明知道莫岣不會出錯,白千裡仍舊在親自驗證焱光帝沒有呼吸後,才悵然若失的跌坐在地上。
天邊第一道霞光透過尚未徹底散去的霧霾映入室內,照亮焱光帝死不瞑目的臉,也照亮莫岣僵硬的身軀和白千裡的臉上的淚痕。
整宿未睡的不止是內宮的人,整個行宮的人都提心吊膽整宿。
昨日焱光帝連續給嘉王加食邑的聖旨剛傳到各處不久,金吾衛突然圍住所有宗室和勳貴的住所。
三年前,金吾衛尚且隻圍在親王府外。
三年後,金吾衛卻連宗室和勳貴的住處也圍住,甚至直接破門抓人。
這般動靜讓朝臣們心驚膽戰,怎麼可能睡得著覺?
自從嘉王被內宮的梁太監帶走後,紀新雪等人就再也提不起說笑的興致,聽聞焱光帝接連給嘉王加了兩次食邑,他們臉上的凝重才稍稍緩和。
等嘉王遣人回宮殿報信,知道嘉王已經離開內宮去了德妃宮中,紀新雪等人才徹底放下心中大石,各自回房間用膳。
彼時滿臉笑容的他們萬萬想不到,他們會在用膳的時候被闖入宮殿的金吾衛抓進內宮。
明明被抓出嘉王的宮殿時他們還是四個人,被關入即使沒點蠟燭也能看得出來四周金燦燦的房間裡後,他們就變成了三個人。
紀靖柔不見了!
發現少了個人,紀新雪飛撲到門口大喊,“你們忘了嘉王府的三娘子,紀靖柔!”
紀新雪、虞珩和紀璟嶼拍著門叫喊半晌都沒得到任何回應。
黑暗的角落裡忽然響起第四個人的聲音,“這裡本就沒有紀靖柔。”
“啊!”
紀新雪被這個聲音嚇得放聲尖叫,下意識的抱住身側的虞珩。
他不信玄學,但他怕鬼!
紀璟嶼的反應也沒比紀新雪好到哪裡去,他緊貼著大門軟倒在地上,目光發直的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什,什麼動靜?”
唯有單手抱住紀新雪的虞珩能保持冷靜,他從靴子中掏出柄匕首,“誰!滾出來!”
角落裡的人既沒因為嚇到紀新雪和紀璟嶼愧疚,也沒被虞珩嚇到,他神態麻木的開口,“黎王府紀承琥。”
確定角落裡是人,紀新雪和紀璟嶼立刻恢複正常,虞珩也將匕首藏回靴子裡,沒等他們問紀承琥有關紀靖柔的事,又有人被關了進來。
這次被關進來的人是伊王、振王的兒子和紀柳。
紀新雪摸向手腕上的紅玉珠串,不必再問紀承琥,他已經知道這裡為什麼沒有紀靖柔。
等紀成也被抓進來後,四個人摸黑找了個角落躲起來。
其他人也不傻,紛紛懷揣著僥幸,各自找隱秘的地方藏身。
殿內明明有很多人,卻聽不見半點聲音,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
眾人提心吊膽整宿,彼此的麵容由完全看不見逐漸變得隱約可見,然後逐漸清晰。
天亮了。
突然響起的鐘聲嚇得殿內各個角落接連發出驚呼聲,紀新雪和虞珩無聲握緊彼此的手,手指間傳來的疼痛帶著真實且安心的力量,無聲撫平他們突然被驚擾的情緒。
另一邊的紀璟嶼和紀成已經不顧形象的抱成一團。
好在隻有接連不斷的鐘聲,沒有金吾衛闖進來抓人。
越來越多的人放鬆下來,紀新雪卻感覺手指間傳來的疼痛越來越強烈。他側頭看向虞珩緊繃的側臉,保持握著手的姿勢挪到虞珩正麵,溫柔的抱住虞珩,用另一隻手輕撫虞珩僵直的背脊,希望能以此讓虞珩放鬆下來。
鐘聲停止後,虞珩猛地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近乎蠻橫的將紀新雪拽入懷中,響在紀新雪耳畔的聲音沙啞的不像樣子。
“阿雪,是喪鐘,聖人駕、崩、了。”
紀新雪猝不及防的被虞珩拽入懷中,正想反抗卻聽見虞珩說焱光帝駕崩,頓時愣住。
帝王駕崩,喪鐘響百次,複三百輪。
剛才的鐘聲有一百次?
紀新雪還沒想不明白心中的感受,眼中的淚水已經止不住的順著臉頰落在虞珩的衣領上。
他緊緊回抱虞珩,哽咽開口,“我很傷心,才會哭。”
虞珩埋頭在紀新雪肩上遮掩快要控製不住的笑意,小聲道,“我也很傷心。”
門外忽然傳來不知是誰的哭喊。
“山陵崩,聖人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