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虞珩反常的沒有到玉和院陪紀新雪用早膳。
紀新雪在宮人將殘羹端走的時候,隨口問道,“安和院可有消息?”
手中端著溫茶的晴雲聞言,眼中閃過擔憂,“沒,彩石姐姐怕公主擔心,已經去安和院給郡王請安。”
雖然公主昨日早上剛為郡王請過太醫,但郡王昨日還能與公主出去辦事,回府的時候精神也尚可就算郡王身體不適,安和院的仆人也該過來報信才是。
紀新雪點了點頭,嘴角逐漸上揚,忍不住與晴雲打賭,“你猜鳳郎今日還會不會找我?”
晴雲眼中的迷茫更甚,她能感覺到紀新雪雖然沒有看到虞珩,但絲毫都不擔心虞珩的情況。
難道郡王不是身體不適,而是與公主鬨脾氣?
短暫的猶豫後,晴雲小聲開口,“不知昨日為郡王診脈的太醫是如何說,公主不妨去探望郡王?”
紀新雪聞言,嘴角微妙的笑意更加明顯卻沒有應晴雲的話。
雖然他確實很像去安和院看虞珩窘迫害羞的模樣,但孩大留麵!
畢竟他年紀比虞珩小,萬一現在太放肆,以後遭報應怎麼辦?
彩石和碧絹同時從門外進來,碧絹先開口,“公主,欽差一大早就在府外求見,李郎君和張郎君已經將其迎去花廳。”
紀新雪點了點頭,並不意外欽差會坐不住。
因為欽差到安業的時候他還沒從姚正口中審問出有用的東西,所以紀新雪前日用‘小憩’和‘接風宴’將欽差圈在安業縣令的府邸,昨日用‘欽差尚未了解商州案原委,不宜立刻接觸罪臣。’為理由,以全是廢話的陳年文書又耽誤欽差們整天的時間。
一天半的時間,幾乎能等於欽差們為了能早些到達安業,日夜趕路所吃的苦頭全部白費。
紀新雪哂笑,對碧絹道,“讓小廚房給欽差們上糕點,說我昨日審問商州刺史後惱怒的睡不著覺,還沒起身,勞煩他們等等。”
彩石發現紀新雪的目光轉向她,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古怪,她小聲道,“郡王已經在昨日帶著林郎君連夜出城,據說是去霍中郎將處清點贓銀、盤查銀礦大小。”
她從袖袋中掏出張對折兩次的信紙雙手遞向紀新雪,“郡王離開前曾給您留話,但沒讓人送來玉和院。”
紀新雪先摸了摸嘴角,然後才低頭去看手中的信紙。
‘我去給銀礦蹭財運。’
短短八個字讓紀新雪瞬間破功,強行忍在喉口處的笑意肆無忌憚的順著門窗傳到外麵,引得院子裡的飛鳥紛紛被驚走。
留在屋內的彩石和晴雲麵麵相覷,她們已經很久沒看到公主如此高興。
因為虞珩給出的理由過於正當,紀新雪甚至不忍心去想虞珩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寫下這句話
如果沒能忍住,非要去想,嘴角的笑容就會忍不住。
紀新雪經過勉強冷靜、破功、再次勉強冷靜、又雙叒叕破功的循環後徹底放棄掙紮。
他拿著信紙去屏風後的書案後,拿出使巧匠□□的鉛筆在信紙空白的地方勾勒出三頭身的畫像。
三頭身臉上的嬰兒肥將退不退,臉上已經有鮮明的棱角,身穿金紅色的郡王常服,腰間掛著腳踏祥雲的金麒麟。
紀新雪暫時停下筆,凝視他打出的草稿半晌才繼續動筆,在三頭身背後勾勒出他印象中安和院書房的模樣。
最後,在三頭身空白的臉部添上氣鼓鼓的鳳眼和正賭氣似的劍眉,高挺的鼻子和幾乎抿成直線的嘴,完全符合他想象中虞珩寫下這封信上的八個字時,又羞又惱,找一本正經的理由行逃避之事的模樣。
紀新雪看著信紙空白處的簡筆畫樂了半晌,從抽屜裡拿出自製橡皮,想要修改細節又舍得不破壞已經成形的三頭身。猶豫半晌,紀新雪索性在空白的地方又畫了個幾乎一模一樣的三頭身,背景仍舊在安和院書房,這次加上了書案,三頭身正氣鼓鼓的趴在書案上寫信。
望著最終的成品,紀新雪露出滿意的笑容,仔細將信紙折疊成原樣,放進八寶架上的木盒中。
等虞珩過去為相火妄動窘迫的階段,他再將信紙拿給虞珩看。
雖然畫簡筆畫耽誤了許多時間,但紀新雪仍舊不打算立刻去見欽差。
他先將昨日未看完的兩份文書拿出來,仔細寫好回複,交代晴雲立刻將文書交給專門負責送信的金吾衛。
為了符合被商州刺史氣的不輕的人設,紀新雪特意讓彩石為他重新描眉,換了個不必帶重冠也很有氣勢的發髻,隻用兩隻紅玉簪子做點綴,大步流星的走向欽差們等候的花廳。
走出玉和院大門時,紀新雪眼角眉梢的輕鬆愜意已經消散的乾乾淨淨。
走到花廳門口時,紀新雪明亮的鳳眼中逐漸醞釀出壓抑的怒火,嘴角如同他剛畫的三頭身那般崩成一條直線。
從他繃著臉走入欽差的視線範圍起,花廳內原本就顯得沉默的氛圍立刻被他身上的壓抑感染。
紀新雪目不斜視的穿過正朝著他行禮的欽差,徑直走到首位坐下,“什麼事。”
戴侍郎和宋侍郎麵麵相覷,誰都不想在紀新雪不痛快的時候做出頭鳥。
他們是長安派來的欽差,能代表整個長安的朝臣甚至是皇帝沒錯,但他們僅僅是可以代表而已。
可上首坐著的人是既得長平帝寵愛,又有能力揭發‘商州案’的安武公主。
如果他們不小心得罪死安武公主,就算能辦好這趟差事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紀新雪在詭異的寂靜中發出聲輕笑,語氣更不耐煩,仿佛隨時都可能徹底失去耐心,“沒話說等在這裡做什麼?”
戴侍郎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臣等想詢問公主,什麼時候才能審問罪臣。”
“嗯?”紀新雪目光如電的看向戴侍郎,“你們已經了解商州案的起末和所涉及的要案?”
戴侍郎沉默的低下頭。
沒有,他們到安業兩天,所有知曉有關商州案的內容都來自商業百姓甚至是長安。
按理說這是公主府的錯,但戴侍郎沒瘋,知道此時萬萬不能表現出半點對公主府的不滿。
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他們這種外來的小蛇怎麼可能壓的過如安武公主這般地頭強龍?
宋侍郎主動站出來與戴侍郎分擔壓力,小心翼翼的道,“臣等駑鈍,不敢勞動公主和郡王親自調.教,請公主府伴讀和屬官們能不吝指教,臣等定會在送回長安的折子中寫明查案的過程。
紀新雪目光定定的看著並排而立的戴侍郎和宋侍郎,對他們識趣的態度還算滿意。
“你們想從何入手了解商州案?”紀新雪問道。
戴侍郎和宋侍郎異口同聲道,“臣等駑鈍,請公主指教。”
紀新雪捏了捏眉心,臉上的惱怒稍緩,語氣充滿疲憊,“商州案牽連甚廣,關係網錯綜複雜。若是貿然從交錯糾纏的地方查起,恐怕會暈頭轉向,最好是自下而上的調查,先去審問各地的司簿、司曹等人,順著利益網一路向上。”
他幾乎可以確定欽差隊伍中有司空的人在,考慮到平珍的身世和曾經所做的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欽差隊伍中也許還有更複雜的勢力。
即使紀新雪已經從姚正口中知道了他所有想知道的事,他也不允許欽差立刻接觸姚正。
姚正就像是個誘人的魚餌,隻有將所有魚都隔絕在外,才能看得出是那條魚吃餌的心思更迫切。
戴侍郎和宋侍郎悄悄交換眼色,再次異口同聲的開口,“公主說的極是。”
紀新雪滿意的點頭,暗自讚歎長平帝的手段。
從表麵上看,朝臣們在聽聞商州驚變的消息後,立刻提出派欽差到商州是在限製他,甚至是在限製他背後的長平帝。
但長平帝對朝臣們妥協的同時,專門選了兩個膽小怕事不貪功卻不會被下屬擺布的人做欽差,餘下的人才隨便各方勢力博弈塞人。
隻要他能將戴侍郎和宋侍郎骨子裡的膽小怕事逼到極致,整個欽差隊伍都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的情況下,但凡有人試圖做出小動作,都會如同混在白珍珠中的黑珍珠那般顯眼。
他找借口拖著欽差隊伍的兩日,不是單純的想要拖著他們而已,同時還布置了許多‘魚餌’和‘抓魚’能手。
欽差們離開後,顏夢來告訴紀新雪霍玉使人傳回來的最新消息。
迄今為止,金吾衛共挖出金磚、銀磚折合成白銀後,足有九十二萬兩,已經超過金吾衛在安業內上下官員府中搜出財產的中和。
而且姚正私藏的贓銀都是貨真價實的真金白銀,從安業官員處搜出的財產還包括位置在江南的房契、地契和華而不實變現就要打折扣的東西,遠不如姚正藏起來的贓銀踏實。
紀新雪臉上已經完全不見剛才欽差還在時的惱怒,喜笑顏開的對顏夢道,“銀礦有消息嗎?”
第一日挖出銀礦的時候,霍玉就有讓金吾衛送礦石回來。紀新雪命人將其中一半的礦石八百裡加急送去長安,剩下的一半礦石找人立刻提純成銀子。”
顏夢搖頭,“還要再等兩日。”
安業範圍內沒有能提煉銀礦的礦奴,金吾衛隻能自己動手,速度肯定不如銀坊快。”
紀新雪本想留顏夢陪他用午膳,顏夢卻說要去盤點從江南商人處收繳的家什。
因為人手有限,最初收押各地官員和江南商人的時候,公主府所有人的精力都放在清點錢財和尋找文書之類的物證上,其次是審問已經認罪的官員,儘可能的從這些人口中套出更多的人。
如今問罪的過程已經進行大半,紀新雪命金吾衛送回長安的小冊子上幾乎囊括山南東道所有刺史和縣令的名字。
隻等長平帝選個好日子,就能同時抓捕這些人。
最重要事已經完成的七七八八,接下來就是要摳細節,重新清點贓物,順著江南商人的線去查這張巨大的利益網的另一端是誰。
紀新雪痛快放人,順便承諾會讓人給顏夢和辦差的金吾衛送午膳。
顏夢走後,紀新雪發現他突然閒了下來。
攻克姚正後,對已經收押官員的調查頓時不如之前緊迫,欽差也遠比他想象中的老實,直到長平帝對姚正供詞的回應傳到安業前,他似乎都沒有什麼要緊的事要做。
紀新雪沉吟半晌,仍舊去了書房。
他從書桌下麵的隔層中抽出張圖紙平鋪在麵前,望著圖紙上繁複的圖案陷入深思。
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要在安業生產冰糖。
長安冰糖是與江南果酒對標的奢侈品,冰糖對果酒,政權中心長安對虞朝最繁榮的江南。
若是隨便哪裡都能生產出與長安相同的冰糖,長安冰糖就會失去獨一無二的地位。
對冰糖趨之若鶩的長安權貴們肯定第一個翻臉,轉瞬就將冰糖忘在腦後。
紀新雪怎麼會做如此自毀長城的事?
雖然命安業縣令新建冰糖窯隻是在釣魚,但窯已經建好,總不能浪費。紀新雪沉思許久,終於想到了利用冰糖窯的好辦法。
他要改冰糖窯為琺琅窯,專門燒製琺琅花瓶、首飾、擺件。
如果能在這個時候燒製出好看的琺琅,肯定會比果酒和冰糖更容易成為奢侈品。
拿定主意後,紀新雪特意關注過關於琺琅的信息,發現這個時代已經有琺琅,是從西域三十六國傳到前朝,曾因為新奇和稀有聞名中原。
因前朝覆滅,琺琅逐漸沒落。
見過前朝的琺琅後,紀新雪隻能說琺琅的沒落是必然。
這個時代的琺琅與他曾見過的琺琅差的太多,差彆就像是現在用的黃銅鎖和他曾經用過的電子鎖都叫鎖頭。
紀新雪命安業縣令建造的冰糖窯的時候,中途改了幾次要求,已經讓新建的官窯變成最適合燒製琺琅的模樣。
他計劃在長平帝派人接替安業內諸多空餘的官職後,就征集役夫開窯,儘快燒製出像樣的東西送回長安皇宮。
哪怕剛燒製出的琺琅外表還不能切合這個時代的審美,隻要蘇太後和清河郡王妃將其戴在頭上,長安的命婦們就會想方設法的弄到相同的東西。
等琺琅風徹底刮起來,就不會有人再質疑琺琅是否好看。
道理雖然是這樣,但紀新雪還是想要燒製出真的好看,能對得起身價的琺琅。
自從決定要改冰糖窯為琺琅窯起,紀新雪偶爾得到閒暇的時候都在研究燒製琺琅的過程或者完善最開始燒製琺琅的圖紙,燒毀無數底稿後,隻留下這麼一張薄薄的圖紙。
晴雲故意踩著比平時重的腳步走到紀新雪身邊,停在距離紀新雪五步之外的位置道,“公主,宣威郡主求見。”
“嗯”紀新雪心不在焉的應聲,徹底勾勒往準備改動的線條後才抬起頭,“你說什麼?”
晴雲早就習慣紀新雪心無旁騖的做某件事時的專注,立刻重複道,“宣威郡主求見。”
紀新雪拍了下腦門,立刻整理圖紙塞回桌子下的夾層中。
怪不得他總覺得突然閒下來的感覺不踏實,像是忘了格外重要的事,原來是忘了宣威郡主。
“快請阿姐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