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年還不能選出駙馬,指婚。’
長平帝盯著這行字看了許久,閉眼靠在椅背上,“罷了,我懶得為她廢心。”
鬆年將兩張信紙依次放入角落裡的火盆中,猶豫半晌,終究還是不忍見長平惱火,壯著膽子道,“奴多日未見懷安公主,想要寫信問候。”
“彆提她。”長平帝煩躁的揮了揮手,“小四最近在做什麼?整日沒個正事。”
鬆年仔細回想了下紀明通身邊的金吾衛傳回來的消息,嘴角的笑容越發苦澀,金明公主最近確實應了陛下的話,沒有正事。
他等了一會,見長平帝仍舊在等答案,隻能硬著頭皮開口,“金明公主在封地遇到昔年故交,似乎有招其為駙馬的意思。德惠長公主和成郎君都不喜歡康氏的郎君,也不許金明公主喜歡康氏的郎君。”
長平帝非但沒有因為紀明通的沒有正事生氣,始終煩躁的臉上反而浮現笑意,“還好姨母在那,否則他們鬨騰起來,豈不是要掀了封地的天。”
鬆年見到長平帝露出笑容,心下鬆了口氣,又說了些紀明通、紀成和德惠長公主吵架的細節。
紀成平日裡要替紀明通處理封地的文書,很少得空與紀明通吵架。
德惠長公主才是與紀明通吵架的主要戰鬥力,她與紀明通吵架贏了就帶著紀明通出去找樂子,哄紀明通高興。要是與紀明通吵架輸了,就去找康氏郎君的麻煩,給自己出氣。
“有次德惠長公主被金明公主氣哭,帶人去康宅找康氏郎君算賬,原本是打算打康氏郎君十個巴掌,想到金明公主看到康氏郎君的臉上有傷也許會不高興,改成杖責二十。”
長平帝發出聲輕笑,“小四如何?”
鬆年臉上的神情逐漸古怪,“金明公主氣哭德惠長公主,立刻心生悔意,悄悄跟在德惠長公主身後去康宅。康氏郎君在裡麵挨打,金明公主在外麵掉眼淚。德惠長公主離開康宅的時見金明公主紅著眼眶可憐,就原諒了金明公主,特意帶金明公主去城郊的莊子散心。”
“嗯,不錯。”長平帝點頭,“她能分得清親疏遠近就好。”
以紀明通從小被捧到大的脾氣,除了家裡的兄弟姐妹和德惠長公主、紀成,絕不可能主動低頭粘著彆人。
康氏郎君既然有攀高枝的心思,自然也要有忍委屈的心性。
這些小孩子的玩鬨長平帝隻是聽個熱鬨,並不打算插手,隨口吩咐鬆年分些新到的東珠,給賢貴太妃和清河郡王世子妃送去。
聽了紀明通的近況,長平帝暫時忘記脾氣漸大的紀敏嫣,繼續看桌角堆積的折子。
商州案還沒徹底結案,長安的朝臣們剛經曆司空、司徒接連倒台的風暴,暫時連大氣都不敢喘,最近老實的很。
突厥南下失敗,賠了夫人又折兵,正朝與虞朝相反的方向遷移。
靺鞨聽聞鄧紅英正帶兵北上,所選的路線終點不是關內道而是河北道,險些嚇破膽,日夜練兵的同時悄悄往北方撤退。
南詔隻想過和虞朝互不相犯的日子,滿腦子都是怎麼在不歸順的情況下與虞朝貿易。
如今隻有淮南道、河南道和江南兩道風波不停,等待處理的文書中大多都是這三處的事。
莫岣悄無聲息的進門,“陛下,有來自懷安公主和安武公主的信。”
長平帝握筆的手稍頓,無聲加快寫字的速度,冷淡的應聲,“嗯。”
兩封信並排擺在長平帝麵前,長平帝毫不猶豫的選擇厚的那封,從中倒出十七頁信紙。
莫岣自覺的退開,回到角落,在專屬於他的寬椅上落座。
紀新雪先提起宣威郡主已經啟程,然後將他和虞珩的近況告訴長平帝,大多都是些雞毛蒜皮得出小事,就像是兩個人正在麵對麵說話似的自然。最後問候長平帝和蘇太後的近況,隻在最後提起鐘淑妃。
‘昨夜忽然夢到幼時的場景,不懂事追著毒蟲跑,不幸被毒蟲咬傷。阿娘疼我,抱著我整宿沒睡。不知我如今若是再被毒蟲咬傷,阿娘是心疼,還是嘲笑。’
長平帝看到這裡,嘴角揚起嘲諷的弧度。
這麼大的人被毒蟲咬傷,還像小時候似的想要阿娘心疼。
如果是鐘淑妃原本隻是浮與嘴角的嘲諷逐漸蔓延到長平帝眼中。
鐘淑妃應該還是會心疼,她從來不會與他的想法相同。
長平帝知道紀新雪為什麼會突然提起鐘淑妃。
他並不介意兒女為誰向他求情,隻要彆與他打啞謎。
閒話都在第一張信紙中說完,第二張信紙開頭便是‘江南’二字。
紀新雪像是即將畢業的學生似的以他曾經對虞珩說過的‘阿耶為什麼要讓我們用安業銀礦的銀子,在江南大肆采買?’為論題,洋洋灑灑的寫出一篇小作文。
下方目錄的內容包括但不限於‘江南利益網對周邊地區的危害’、‘江南利益網的保存價值和改造思路’‘論以增加商稅的方式回饋提供原料的地區,實現百姓共同富裕的可行性’等。
長平帝沒急著去看下頁的內容,他低下頭,用力捏了捏眉心,忽然發出低沉的笑聲。
讓小五和鳳郎用安業銀礦的銀子在江南大肆采買卻沒有具體說明讓他們采買什麼,其實隻是想找個理由將那些銀子賞給他們。
鬆年端著兩盞茶水回來,先將印有龍紋的茶盞放在長平帝手邊,看到禦案上已經拆開的信封上寫著‘安武’二字,半點都沒感覺意外。
陛下每次看到金明公主和安武公主遣人送回的信都會龍心大悅。
長平帝匆匆看過後麵信紙上記載的內容,將第一張說私事的信紙塞回信封,讓鬆年將其放到專門收著紀新雪派人送回來的各種信件的箱子中。
然後將餘下的信紙放進全新的空信封中,等明日空閒時再仔細研究,轉而拿起寫著‘懷安’的信封。
“岣兄,小五的信寄出前三日,宣威已經啟程回長安。算算日子,這幾日就能入城。”長平帝邊拆信,邊對坐在角落裡的莫岣道。
莫岣將懷中的金刀放在腿上,雙手接過鬆年遞來的茶盞,語氣一如期望的冷淡,“會在後日午時到申時之間入城。”
長平帝啞然失笑,莫岣自然會比他更關心宣威何時入城。他回神看向手中的信紙,嘴角的笑容陡然收斂。
這是封記載公事的信。
突厥王派使者送來求和書,經過慶州的時候被紀敏嫣截住。
紀敏嫣從使者口中套出求和書的內容,將其寫在信上送來長安。
她一改最近與長平帝鬨脾氣,不肯主動與長平帝交流的彆扭,在信的最後發表意見。
紀敏嫣終於低頭,長平帝卻沒辦法為此感到高興,他反手將信紙拍在禦案上,發出引人側目的悶響。
突厥王明麵上是想要與虞朝議和,以金銀換回被虞朝俘虜的突厥士兵,為此突厥願意送大王子來長安為質。
實際上,突厥王並沒有奢望長平帝會放回被俘虜的突厥士兵,他隻想讓長平帝答應,五年之內不會對突厥出兵。
北疆和平五年也是長平帝所期望的事,比起收拾已經潛伏近百年的前朝餘孽,長平帝更想早日肅清虞朝版圖內不聽長安政令的地方,比如河南道、淮南道、江南兩道。
紀敏嫣在信的最後道,如果長平帝能將突厥大王子賜給她為妾,她可以隨便點個駙馬。
角落裡的鬆年和莫岣聽到聲響,同時看向長平帝,“陛下息怒。”
長平帝閉眼隱忍情緒,終究還是沒能忍住,拿起手邊的茶盞狠狠慣在地上。
怎麼會如此爭強好勝?!
因為小五有個身為郡王的未婚夫,就非要國公世子或者侯爵世子做夫婿才滿意。
從武寧朝至今,公爵和侯爵越來越少,剛好適齡的人更是鳳毛麟角,這些人無不是從小被家族傾儘全力的培養,怎麼會輕易做駙馬?
如果紀敏嫣非要這樣的駙馬,長平帝也不是不能成全她。
隻要紀敏嫣能說服她看中的人,或說服公府、侯府的當家人將精心培養的世子給她做駙馬,長平帝能立刻為紀敏嫣指婚。
哪怕紀敏嫣認定一個人,非要讓那個人做她的駙馬不可。即使那個人已經定親,甚至早就娶妻生子,長平帝也能讓紀敏嫣如願以償。
結果呢?
紀敏嫣想要這樣的駙馬,卻不肯主動與這些人接觸,隻讓身邊的人透個意思過去,就沒有下文。
總共有六個府中世子與紀敏嫣適齡的國公府,有三個人在半個月內定親。餘下三個人,一個去北地求學,一個回家祭祖,還有一個不僅是家中獨子還是個病秧子。
與紀敏嫣適齡的侯府世子更多,足有九個,其中有兩個人在十日內定親,餘下的七個人中,有三個暫時觀望,四個主動對紀敏嫣示好。
過了三個月,主動對紀敏嫣示好的人逐漸受不了與紀敏嫣身邊的人爭風吃醋,隻剩下兩個。
又過三個月,暫時觀望的三個人陸續定親。
如今紀敏嫣身邊仍舊有兩個侯府世子,是當初九個適齡的侯府世子中家世底蘊和資質最差的兩個人。
長平帝能理解紀敏嫣看不上這兩個人,但不能理解紀敏嫣當初為什麼輕而易舉的放走更好的人。
他知道紀敏嫣隻是將沒見過麵的突厥大王子當成獵物,看中的隻是其異族王子的身份而已。就像是喜歡用名貴玉石雕琢的擺件,想要將其收入庫房。
因為有這個異常珍貴的‘擺件’,她隻需要再收集一個不是很難找的‘擺件’,所擁有‘擺件’的價值相加,就能比得上妹妹從小抱在懷裡的‘奇珍’。
莫岣上次見到長平帝如此憤怒,還是焱光帝駕崩的那天。
他盯著長平帝看了會,轉頭看向鬆年的目光中滿是茫然。
焱光帝震怒的時候,通常都會讓他去哪裡抓人,長平帝為什麼還不開口?
鬆年沒辦法通過目光與莫岣交流,他搖了搖頭,小心翼翼的走近長平帝,隻字不提長平帝的怒火,“前幾日襄臨郡王又讓人進獻了柄好刀,陛下可要去演武場試刀?”
長平帝抓起壓在手下的信扔向鬆年,語氣難掩憤怒,比起向鬆年詢問答案,更像是在質問自己,“她怎麼會如此爭強好勝?”
鬆年眼疾手快的抓住即將與他擦肩而過的紙團,一目十行的瀏覽上麵的內容,心止不住的下沉。
他日夜跟在陛下身邊,早就知道陛下對懷安公主在擇婿上的種種做法多有不滿。
如今
鬆年壓下種種複雜的思緒,小聲勸道,“陛下息怒,您若是因此病了,懷安公主不知要如何悔恨。”
長平帝以手杵額,冷聲道,“我看她就是想氣死我。”
前些日子,他通過當年在獵山行宮死士身上查到的蛛絲馬跡和小五在山南東道查到的種種線索,發現在乾元朝策劃獵山之變的前朝餘孽,在獵山之變後憑空消失,有可能是北上躲在突厥的地盤,江南白家的祖上也與前朝皇族有絲絲縷縷的關係。各種線索剛好將這些人串聯在一起。
長平帝佯裝要對江南出兵,為了讓江南和與江南勾結的突厥相信他對江南出兵的決心,特意讓紀新雪和虞珩隨軍督戰。
與此同時,長平帝在北方布置天羅地網靜待突厥。
如果突厥來了,代表前朝餘孽在突厥人那裡有很大的話語權,很有可能還有他不知道的籌碼傍身。
剛好能借早就設的陷阱重傷突厥,保證幾年之內,突厥都沒辦法再對北疆造成威脅。
如果突厥沒來,代表前朝餘孽隻是躲在突厥的地盤或者受製於人,所有經營都在江南,
他仍舊會命鄧紅英半路改變方向,先肅清河南道和淮南道。
在此期間,紀敏嫣多次向長平帝暗示,想要去長城外親自督戰。
長平帝自然不會答應紀敏嫣的要求。
且不說紀敏嫣突然趕往長城,會不會引起突厥人的警覺,光是因為隨時都有可能交戰的危險,長平帝就決不允許紀敏嫣去長城外。
他讓紀新雪和虞珩坐鎮中軍大營,是因為他知道南方打不起來。
北方大捷後,紀敏嫣就開始與長平帝鬨脾氣,處理例行公事的問候和公務上的書信,不肯在信上多寫半個字。
好不容易主動說起閒話對長平帝低頭,居然是想納突厥大王子為妾這般讓人火大的事。
莫岣在原地等了半晌都沒等到長平帝讓他去抓人,隻能邁著沉重的步伐主動走近長平帝,麵無表情的跪在碎裂的茶盞上,“陛下息怒。”
先帝震怒的時候,隻有兩種息怒的方式。
立刻讓他去抓人。
將火氣發在身邊的人身上。
既然陛下沒有讓他去抓人的念頭,就將火發在他身上,免得氣大傷身。
長平帝目光定定的望著跪在碎裂茶盞上的莫岣,心中的怒火神奇消散,起身親自去扶莫岣。
他沒有折磨人的愛好,不會因為看到莫岣跪在碎茶盞中減輕怒火。
看到莫岣麵無表情的臉,讓長平帝想到另一張與莫岣極度相似的臉。
宣威馬上就要回來,莫岣也會嘗到他如今這般對女兒無可奈何的情緒。
長平帝揮著袖子撲落粘在莫岣膝蓋的碎瓷,“等宣威回長安,我就稟明叔公,認宣威為義女。”
莫岣聞言,如同秤砣似的墜到地上,“謝陛下。”
好在鬆年及時伸腳將碎裂的茶盞掃到一旁,才沒讓莫岣因此受傷。
長平帝再次扶起莫岣,“你我兄弟,不必言謝。”
想到再過幾日,莫岣就真的能與他做到‘兄弟同心’,長平帝臉上忽然浮現笑意。
幾日的時間轉瞬即逝,宣威郡主風塵仆仆的趕回長安。
這一路上,她睡不好也吃不好,總是夢到她阿耶突然知道安武公主的真實性彆,激動之下做出錯事。
懷揣著各種擔憂,宣威郡主絲毫不敢在路上耽擱時間,將半個月的路程硬生生的縮減到十日,身上瘦了一圈。
“郡主,長亭內是大將軍。”金吾衛提醒宣威郡主。
正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路上的宣威郡主猛地抬起頭看向長亭,眼眶忽然產生酸澀的感覺,揚起馬鞭發狠的甩出響亮的聲音,“阿耶!”
駿馬被空鞭驚的邁腿狂奔,眨眼的功夫就帶宣威郡主來到長亭前。
因為宣威郡主不管不顧的甩鞭,駿馬的速度越來越快,根本就沒辦法在莫岣麵前停下。宣威郡主扔掉馬鞭,靈巧的在馬背上變換姿勢,猛地朝著從長亭內迎出來的莫岣撲過去,“阿耶!”
莫岣穩穩接住宣威郡主,沉聲道,“胡鬨!”
宣威郡主緊緊抱住莫岣的肩膀,熟練的犟嘴,“沒有!你沒接住我,金吾衛也會接住我!”
莫岣不出意外的不再說話,即使不是很擅長與人交流,他也知道與女兒交流的時候,他隻會是被說服的那個。
宣威郡主不滿莫岣的沉默,她現在迫切的想要莫岣哄哄她。雖然臉上的笑容明媚燦爛,卻故意軟著聲音說話,“阿耶,你怎麼想到要出城來接我?”
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離開莫岣這麼長的時間。
原來冷漠粗心如她阿耶,也會記得親自到城外迎接久未歸家的女兒。
莫岣抬手拍掉宣威郡主肩上的褶皺,“陛下想要問你安武公主的近況,我來接你進宮。”
宣威郡主臉上的笑容僵住,她再也無法忍受眼眶的酸澀,哭嚎著撲進莫岣懷裡,“阿耶!”
因為動作太快,剛好錯過莫岣眉宇間從未有過的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