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處理過這些人,長平帝的壓抑的心情徹底恢複,終於給紀敏嫣些了回信。他同意賜突厥大王子給紀敏嫣作妾,前提是紀敏嫣立刻回長安成婚。
駙馬的人選由賢貴太妃和清河郡王世子妃擬定五人,紀敏嫣在這五人中挑選。
鬆年當著長平帝的麵以火漆封好信封,低聲道,“昨日午時,鐘侍郎在茗香樓巧遇宣威郡主。半個時辰前,宣威郡主已經出城去看望淑妃娘娘。”
長平帝放下剛拿起的毛筆,目光逐漸深沉,“鐘戡怎麼說?”
鬆年模仿鐘戡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聲調也突然變得與鐘戡一模一樣,“請陛下放心,宣威郡主很珍惜現在的生活。”
“不錯。”長平帝點頭。
人貴在知足,單憑這點,宣威已經勝過很多人。
“莫岣呢?”長平帝不需要鬆年的回答,吩咐道,“今日有新鮮的牛肉卷,請岣兄來陪我用午膳。”
鬆年點頭,見長平帝沒有其他吩咐才轉身離開。
兩個時辰後,熱騰騰的鍋子擺放在桌麵正中央,長平帝與莫岣相對而坐。
難得有新鮮的牛肉,還是最難得的牛肉卷,兩人都頻頻夾向著牛肉卷吃了個痛快,宮女端盤的速度險些沒跟上他們夾肉的速度。
二人剛放下筷子,鬆年便大步從門外走進來。向來從容不迫的人,額頭上竟然掛著虛汗,語速也比平日裡快,“陛下,鐘侍郎求見,似乎是有急事。奴說您在用膳,他卻不肯等。”
“鐘戡?”長平帝臉上浮現恰到好處的詫異,對角落的侍膳宮人道,“再上些菜,讓鐘戡也用些鍋子暖身。”
鬆年聞言,悄無聲息的退出偏廳外,須臾的功夫就帶著鐘戡回來。
鐘戡額頭上的汗水比鬆年還多,舉止卻仍舊從容,他先給長平帝行禮,又沉默的莫岣問好,婉拒長平帝讓他吃鍋暖身的話。
“臣進宮前已經在家中用膳,此時已經吃不下了。”鐘戡露出個苦笑。
長平帝親自用盛了兩勺新下的肉菜放入乾淨的碗中遞給鐘戡,“隻有兩口不礙事。”
鐘戡臉上的遲疑更甚,終究還是沒有堅決的拒絕長平帝的好意。
他吃東西的模樣很斯文,速度卻極快,眨眼的功夫就將碗底的菜色和湯水都吃進肚子裡。
莫岣敏感的察覺到,鐘戡總是會在吃東西的過程中悄悄看向他。
剛開始的時候,莫岣並沒有覺得鐘戡是有意為之,因為他麵對過的各種目光太多,且鐘戡的目光沒有讓他覺得難受。直到他被鐘戡吃東西的速度吸引目光,才發現鐘戡與其說是悄悄看向他,不如說是在悄悄盯著他。
莫岣直白的問道,“鐘侍郎有話對我說?”
“沒”鐘戡的話音還沒落下,他腳邊突然響起清脆的聲響。
他被莫岣突然對他說話的行為驚住,下意識的抬起放在腿上的手,不小心碰到桌上的盤子,使盤子跌落在地上。
鬆年大驚,立刻去查看長平帝的情況,“陛下?”
長平帝搖頭,抬手扶住正要跪下請罪的鐘戡,關切的道,“愛卿今日為何屢屢神思不屬,可是身體不適?我讓太醫為你開副藥方,好好養幾日。”
鐘戡深深的低下頭,“臣有關於江南案之事要向陛下回稟。”
長平帝點頭,起身後仍舊保持扶著鐘戡的姿勢,似乎已經認定鐘戡身體不適。
莫岣盯著鐘戡的背影看了幾秒,拿起擺放在身側的金刀,悄無聲息的跟在長平帝的身後。
他覺得鐘侍郎今天很不對勁。
不像是生病,反而像心虛。
鐘戡似乎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忽然回頭看了眼,正對上莫岣目光的雙眼猛地緊縮,“莫大將軍?”
莫岣冷淡的點頭,“鐘侍郎。”
鐘戡張嘴數次又閉上,最後隻朝著莫岣點了點頭就轉過身。
一行人很快就從偏廳回到書房。
長平帝體恤鐘戡身體不適,沒有將鐘戡帶到禦案處,而是半扶著鐘戡去平日裡飲茶的高腳茶桌處。
莫岣估算了下鐘戡的武力值和與長平帝之間的距離,沒有去他慣常的位置落座。他站在距離長平帝不遠不近的地方,雙手抱著金刀靠在殿內的圓柱處,眼角餘光始終都注意著鐘戡。
隨著時間的推移,莫岣又感覺到鐘戡頻頻看向他。雖然鐘戡每次都極快的移開目光,但莫岣有自信,他不會感覺錯。
長平帝連續喝了三盞茶,忽然露出個苦笑,“你有話直說就是,岣兄和鬆年都是我絕對信得過的人。”
鐘戡的表情微僵,嘴硬道,“臣所說之事並無秘密,怎麼會有特意瞞著莫大將軍和鬆年內監的想法?”
“嗬。”長平帝臉上的無奈逐漸變成冷漠,頗像耐心儘失的模樣,語氣暗含警告,“已經說的話沒有秘密,還沒說的話有秘密?”
鐘戡臉色大變,立刻跪在地上,“陛下恕罪,臣絕不敢欺瞞陛下。”
長平帝靠在椅背上,目光冰冷的盯著鐘戡漆黑的後腦勺,“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說你為什麼前來求見,否則就老實回家養病。”
“臣”鐘戡猶豫半晌,終究還是不敢挑戰長平帝的耐性,悶聲道,“臣有要事,想單獨稟告陛下。”
長平帝發出聲冷哼,“鬆年和岣兄都是我絕對能信得過的人,你有話直說就是。”
鐘戡一言不發的跪伏在地上,以沉默表達他想要單獨將要事稟告給長平帝的堅持。
長平帝臉上浮現明顯的不耐,厲聲道,“滾!”
說罷,長平帝起身就往書房的另一邊去,顯然是不想再理會鐘戡。
鐘戡忽然麻利的從地上爬起來撲向長平帝,剛靠近長平帝就被箭步靠近的莫岣提著領子拎了起來。
“放肆!”莫岣虎目瞪圓,氣沉丹田的怒吼險些震暈鐘戡。
長平帝臉上的惱怒卻變成狐疑,他定定的望著鐘戡,狹長的鳳眼宛如鋒利的匕首般充滿殺氣,“你剛才說的話是真的?”
仍舊被莫岣拎在手心的鐘戡連連點頭,“臣不敢欺瞞陛下。”
他剛來求見長平帝的時候,身上就縈繞著與平日裡的從容氣質格格不入的焦急。此時被莫岣提在手中,難免衣衫不整,狼狽的像是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人掉包,完全沒有往日狀元之才鐘九郎的影子。
長平帝忽然抽出莫岣另一隻手中握著的長刀,“你們先出去。”
“陛下?”鬆年出聲勸阻,“鐘侍郎身上似有酒氣,不如等奴給鐘侍郎灌下醒酒湯,陛下再與他說話。”
莫岣眼中的困惑比鬆年更濃鬱。
鐘戡撲到陛下身邊的時候,他與鐘戡隻有一步之遙,完全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出去!”長平帝不耐煩的怒喝,眼中浮現沉鬱的暴躁。
莫岣率先轉身。
以鐘侍郎的身手,陛下打三個都沒有問題,手中又有寶刀在,可以打十個。
鬆年見莫岣已經轉身,也一步三回頭的跟在莫岣身後離開。
因為長平帝攆他們出來是想單獨與鐘戡說話,莫岣自覺的遠離書房,走到廊下的位置才停下腳步。
鬆年一路跟在莫岣身後,憂心忡忡的問道,“大將軍可知道鐘侍郎對陛下說了什麼,才讓陛下如此生氣?”
莫岣毫不猶豫的道,“沒聽見。”
鬆年沉默了會,又問道,“鐘侍郎慣常穩重,今日怎會如此冒失?求見陛下的時候就急切的不像是他往日的樣子。”
感受到鬆年始終放在他身上的目光,莫岣勉為其難的給出答案,“不知道。”
鬆年動了動嘴唇,終究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轉頭看向長平帝書房的位置。
兩人相顧無言的站在回廊處,靜靜等待長平帝的傳喚,忽然聽到聲巨響,同時衝回長平帝的書房。
莫岣比鬆年快半步,剛書房就聽到大喊‘救命’朝他撲來的鐘戡,他二話不說的用鐵鉗似的手抓住鐘戡的雙肩,按著鐘戡去尋長平帝的刀鋒。
好在長平帝反應夠快,看到莫岣的衣袍時就改變揮刀的攻勢,轉而砍向身側八寶架,才及時避免尷尬。
鬆年進門後看到已經被莫岣牢牢按住的鐘戡和仍舊在對八寶架撒氣的長平帝,眼皮狠狠的跳了下,連忙對莫岣道,“快攔住陛下,氣大傷身。”
莫岣點了點頭,隨手將鐘戡丟給鬆年,“彆讓他跑了。”
鐘戡精疲力儘的靠在鬆年身上,眼中滿是疲憊。
莫大將軍真看得起他。
長平帝感受到莫岣朝他走來,特意露出破綻等著莫岣來奪他的刀,沒想到莫岣突然不進反退,徑直朝著他的刀鋒撞了過去。
眼看就要血濺當場,長平帝的眼皮狠狠跳了下。手上的力道已經揮到極致,根本就不可能收斂,隻能腰上用力,強行轉變方向。
長櫃應聲被劈倒,上麵擺放的琺琅花瓶和琺琅碗應聲而倒,其餘猶如玉雕、瓷器之類的擺件也無一幸免。
“陛下!”
書房內的三個人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變故,臉上皆露出驚色。
莫岣的想法仍舊是讓長平帝出氣,長平帝就會消氣,所以才用身體去擋長平帝手中的刀。他有七成把握,以刀鋒的角度,落在他的肩上隻是皮肉傷。
他萬萬沒有想到,長平帝居然冒著自己受傷的風險,強行改變刀鋒的方向。
長平帝同樣因為腰間的巨力倒在地上,他隻要抬起眼皮,就能看到已經摔得表麵皆是大坑小坑的銅胎琺琅花瓶。
再遠些是紀敏嫣親自挑選玉石,親自畫的五福臨門花樣,令人雕刻後送到長安。更遠的是紀明通讓人送回來的‘破爛’,是紀明通親自雕刻的‘龍’,如今已經摔成兩半,本就看不出龍的樣子,摔成兩半更像是白玉雕成的銀磚。
還有
距離長平帝最近的莫岣最先衝到長平帝麵前,他看向長平帝的目光中除了擔憂和焦急,還有仍舊未消散的震驚和幾不可見的無措。
除了喊陛下,他竟然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長平帝全身的力道都靠在莫岣身上,漆黑的眼中沒有半分焦距,啞聲道,“岣兄,是我害了阿耶。”
話音還沒徹底落下,已經有淚珠順著長平帝的眼角緩緩落下。
慢半步跑到長平帝身邊的鬆年默默停下腳步,撿起已經被瓷器碎片劃破的荷包塞入袖袋中。
損壞的地方不多,還能看得出來荷包上繡著像是蚯蚓釣魚似的二龍戲珠,似乎還有補救的可能。
鬆年邊檢查長平帝身上是否有傷處,邊圍著長平帝緩慢移動,期間但凡見到覺得還有搶救可能的殘骸,都會想辦法將殘骸挪到遠離長平帝和莫岣的地方。
反應更慢的鐘戡悄悄後退幾步,在能遮擋住他身影的矮櫃後坐下,麵無表情的發出急切到破音的吼叫,“陛下?!”
長平帝應聲抓住莫岣的手腕,防止莫岣立刻發瘋去砍鐘淑妃,麵容忽然變得猙獰,嘶吼道,“是我害了阿耶!”
鬆年跪坐在長平帝另一邊按住長平帝的手臂,連聲道,“快抓住陛下,彆讓陛下在碎瓷中受傷。”
莫岣呆滯的按照鬆年的話攬住長平帝的腰,牢牢的將長平帝按在他胸前,“陛下?”
長平帝無法掙脫莫岣的巨力,隻能安心躺倒,在嘴上翻來覆去的說‘是我害了阿耶。’
“誰不知道您最孝順先帝,您怎麼會害先帝?”鬆年埋頭在長平帝手臂的位置哽咽,“是不是有小人惡意中傷您?”
莫岣聽了鬆年的話,自從看到長平帝突然改變刀鋒方向以至於摔倒,便始終充滿茫然的雙眼立刻恢複焦距,沉聲道,“是誰?”
躲在矮櫃後的鐘戡默默抱住膝蓋,他毫不懷疑,如果他這個時候忽然出現在莫岣麵前,莫岣會立刻撕碎他。
見長平帝始終不肯答話,鬆年又猜測,“你昨日剛換了熏香,是不是做了奇怪的夢,奴這就讓人去叫太醫!”
沒等鬆年有動作,莫岣已經高吼了聲太醫,驚得長平帝和鬆年的表情同時僵硬了一瞬。
長平帝側頭看了眼滿地的碎片和殘害,心如死灰般的閉上眼睛,仍舊不肯理會鬆年和莫岣。
除了眼角不停有濕潤的痕跡沿著臉上的棱角落下,嘴中始終念叨著‘是我害了阿耶’。
門外的聲音打破書房內詭異的寂靜。
“陛下,大將軍,鐘淑妃和宣威郡主外出遊玩時遇到毒蛇。鐘淑妃為救宣威郡主被毒蛇咬傷,已經危在旦夕,請陛下派禦醫”
“滾!”安靜的仿佛正陷入夢魘的長平帝突然暴起,險些掙脫莫岣的怪力,“讓她死在那!”
“陛下。”莫岣默默放鬆控製住長平帝的力道,怕會傷到長平帝。
長平帝抬起眼皮看向莫岣,雙眼中遍布血絲,語氣茫然的仿佛稚童,“阿兄,是我害了阿耶。要是阿耶能在焱光十一年服下神藥,是不是現在還陪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