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等不到太醫也等不到藥。”莫岣否定宣威郡主的擔心,對身側的金吾衛道,“送她回將軍府,不許進宮也不許去莊子。”
宣威郡主還有很多話沒與莫岣說,怎麼可能甘心被送走?
她已經察覺到莫岣對‘鐘淑妃必須死’的事,態度有多堅決,隻能使出殺手鐧。
宣威郡主閉上雙眼,直接往地上倒。趁著莫岣來查看她的情況時,緊緊抱住莫岣。她不在瘋鬨,隻將頭抵在莫岣肩上默默垂淚,低聲喚‘阿耶’。
莫岣猶豫了會,終究還是揮退金吾衛,抱著宣威郡主去另外的殿中。
宣威郡主緊張的抓住莫岣肩膀上的布料。
她不知道鐘戡的具體計劃,隻知道鐘戡想要保住鐘淑妃,還在鐘戡手中看到了長平帝的信物。
因為時間迫切,不知道安武公主的性彆什麼時候就會暴露,宣威郡主經過短暫的思考,選擇與鐘戡賭。
賭鐘戡不敢在長平帝已經知道安武公主真實性彆的情況下耍小心思,也賭長平帝對安武公主的看重和寵愛能惠及到鐘淑妃。
這是場極不公平的交易。
宣威郡主至今都想不通,她與鐘戡密談一個時辰的結果,為什麼會是她單方麵答應鐘戡的諸多要求,卻連鐘戡的具體計劃都不知道。
然而事已至此,她退無可退。
宣威郡主不再試圖讓莫岣去求長平帝,為鐘淑妃賜藥和太醫,她哽咽著將在安武公主身邊時,安武公主對她的種種優待告訴莫岣。
然後又提起鐘淑妃。
她對鐘淑妃的印象唯有‘安武公主的母親’,將自己帶入到‘安武公主的姐妹’身份上,動情的告訴莫岣,她在鐘淑妃身上感受到、母親的溫暖,就像是又看到已經過世多年的阿娘。
得益於平時看的各種話本,宣威郡主在這方麵想象力十足,最後竟然真的想起去世多年的阿娘,淚水也變得更真情實意。
“阿耶,你救救她。”
可惜莫岣心硬如鐵,沒有半分動容,“她犯了錯,該死。”
宣威郡主愣住,呆呆的望著莫岣。
難道她阿耶已經知道鐘淑妃做的好事?
莫岣將宣威郡主的震驚當成疑惑,用一句話將今日知道的事說給宣威郡主聽,“她用手段隱瞞安武公主的性彆,安武公主應該是五皇子。”
宣威郡主聞言,眼底的震驚更甚。
她阿耶為什麼能如此平靜的接受這件事?
居然沒有提刀去砍鐘淑妃,隻是不許她去給鐘淑妃求藥和太醫。
這可是欺君之罪!
宣威郡主愣了會才找回聲音。
她按照鐘戡的囑咐,站在安武公主的立場為鐘淑妃說話,與莫岣大吵大鬨,不出意外的被金吾衛押送回將軍府。
莫岣換了身整齊的衣服才回長平帝的寢殿。
長平帝仍舊保持他離開前的姿勢陷入沉思,鬆年默默陪在長平帝身邊,鐘戡已經不知所蹤。
“陛下,大將軍回來了。”鬆年臉上皆是擔心,不放過任何能拉長平帝回神的機會。
長平帝抬頭看向莫岣,“宣威有何事?”
莫岣沉默,他頭一次學會揣測彆人的心思,覺得長平帝不想聽到與鐘淑妃有關的任何事。
“嗯?”長平帝沒有焦距的雙眼忽然凝聚神采,“難事?”
莫岣從不會撒謊,沒有立刻回答長平帝的問題,已經是長平帝登基後前所未有的事。聽到長平帝的追問,立刻一五一十的將宣威郡主對他說的所有話都告訴長平帝。
長平帝安靜的聽完莫岣的話,感歎道,“難為宣威肯處處為小五著想。”
“她與安武公主投緣。”莫岣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漠,像極了隨口說的客套話。
長平帝卻知道,莫岣從來不會說客套話。
如果宣威郡主沒有發自內心的將紀新雪當成‘姐妹’,絕不可能打動莫岣,讓莫岣認可她們投緣。
長平帝按下對宣威郡主的滿意,故意做出困惑、糾結的模樣,“我該怎麼告訴小五若是他出生就給阿耶作藥,便不必麵對這樣的難題。皆是鐘氏的錯,我要治她的欺君之罪!”
“陛下!”鬆年連忙擋在要下床的長平帝麵前,急得音色都與平日不同,“鐘侍郎有句話說的沒錯,您若是因為她保住安武公主的命而懲治她,安武公主”
長平帝惱怒的踹在鬆年的大腿上,轉頭看向莫岣,“阿兄,小五會嗎?”
莫岣不知道。
他眼前是長平帝茫然的麵孔和鬆年擔憂的表情,腦海中是宣威郡主為鐘淑妃與他大吵大鬨時的模樣。一時之間,竟然想不起來先帝在焱光十一年得知六王府的鐘娘子產女的時候是什麼反應。
應該沒生氣。
六皇子、鐘娘子和‘小娘子’都好好的活著就是最好的證明。
莫岣鬼使神差的道,“讓她在莊子等死,何必臟陛下的手。”
長平帝妥協般的閉上眼睛,良久後才啞聲開口,“阿兄說的對,鬆年,取筆墨來。”
莫岣扶著腳下虛浮的長平帝走到桌案後,親眼看著長平帝寫下與鐘淑妃此生不複相見的斷絕書。
長平帝嫌惡的撇開視線,“送去!”
“是。”鬆年在斷絕書上的墨跡還沒乾涸的時候就提起斷絕書,免得長平帝看到上麵的字生悶氣。
這封斷絕書在一個時辰後送到皇莊,鬆年親手將信遞給難得精心上妝的鐘淑妃。他垂下眼皮,低聲道,“如果你就此‘暴斃’,陛下會追封你為貴妃,給你二十萬兩白銀,並不限製你今後去何處,是否嫁人。”
鐘淑妃沒回答鬆年的話,她怔怔的看著信上熟悉又陌生的字跡,忽然想到她剛被指到六王府的時候,曾因為寫字娟秀得六皇子的喜歡,六皇子專門為她收集了許多字帖。
那些字帖呢?
恍然間見到信紙上的字跡被水滴暈染,鐘淑妃下意識的舉高起信紙。
鬆年對鐘淑妃的失態視若未聞,“如果你‘堅強的挺過蛇毒’,莫大將軍也不會再來找你的麻煩。你可以隱匿行蹤回鐘府小住也可以去其他的莊子或者長安城中小住,但永遠不能出現在陛下所在的地方。”
直到雙臂的麻木再也難以忍受,鐘淑妃才默不作聲的起身。
她在妝奩中拿出個乾淨的帕子平鋪在桌麵上,小心翼翼的將斷絕書放在上麵,然後才有心情擦不知不覺間已經布滿整張麵孔的淚水。
精心繪製的黛色和胭脂皆混著淚水被抹在手帕上,銅鏡中映出鐘淑妃白淨的麵孔。
不知過了多久,鐘淑妃忽然開口,“我要是走了,是不是再也不能看到雪奴?”
鬆年毫不猶豫的道,“公主出息,能找到容貌類似亡母的人養在身邊並不奇怪,大將軍不會在意這樣的小事。”
鐘淑妃聞言,已經止住的淚水忽然爭先恐後的湧出眼眶。她扶案低泣半晌,堅定的開口,“我不走!”
“嗯。”鬆年應聲,轉身退出房間.
十日後,紀新雪收到來自長安的信。
這封信是鬆年的字跡,以鬆年的口吻將整件事的經過細致的告訴紀新雪,其中包括他和鐘淑妃的對話。
‘不能在陛下麵前提起鐘淑妃’已經是整個鳳翔宮都知道的禁忌。
直到這封信送出為止,莫岣從未生出親自或者派人去莊子看鐘淑妃的想法。他雖然不許宣威郡主出府,也不許宣威郡主給鐘淑妃找西域雪蓮,但不在意宣威郡主派人去莊子打聽鐘淑妃的情況。
宣威郡主曾試探著向莫岣透露鐘淑妃的情況,她憂心忡忡的告訴莫岣,鐘淑妃沒有西域雪蓮也沒得到及時的醫治,即使能僥幸不死,此後也會體弱多病,纏綿病榻。
莫岣聞言,曾下令封存宣威郡主的小金庫,隻過了兩個時辰,就將小金庫還給宣威郡主,並沒有其他的反應。
紀新雪的目光在鐘淑妃的選擇上停留良久,曾猶豫要不要在與鐘淑妃的通信中詢問這件事。他陸續以七八種不同的方式在信中提起這件事,最後選擇放棄這個想法。
鐘淑妃的信在半個月後送到紀新雪手中,她沒提假裝被毒蛇咬傷的事,隻說宣威郡主的性格很好,送給她一對紅色的小狐狸。她打算將狐狸養大,明年的冬天給紀新雪做毛領。
紀新雪盯著信反複看了數遍,終於下定決心,在信中告訴鐘淑妃他已經知道自己的真實性彆。
他告訴鐘淑妃,他因為好奇去搜羅春宮圖,發現他與春宮圖上的女子不同反而與男子一模一樣,心中既害怕又茫然,就將這件事告訴虞珩,已經從虞珩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他是郎君而非女郎。
紀新雪不想讓鐘淑妃為此事牽腸掛肚,這封信雖然是命金吾衛送信,但專門囑咐金吾衛,讓信以最慢的速度送到即可。
他給長平帝寄八百裡加急的時候,在裡麵夾帶了封給鐘淑妃的信,特意在信封外套上給蘇太後的封皮和問候蘇太後的信。
長平帝肯定不會看他給蘇太後的信,這樣的話,金吾衛和莫岣就不會知道這封信的存在。
第二封信中,紀新雪表示他已經猜到自己為什麼是郎君卻從小被當成女郎養,用詞隱晦的感謝鐘淑妃為他所擔當的風險。
他其實想與鐘淑妃更親昵些,生出這個想法的時候他才驚覺,他早就和鐘淑妃漸行漸遠。
這個發現讓紀新雪難得沮喪,眼睜睜看著剛點燃的蠟燭燒到徹底熄滅。他仔細回想起從前在小院中與鐘淑妃相依為命的日子,刻意將仍舊開心的回憶也寫在信上,希望能拉近與鐘淑妃的距離。
按照紀新雪的計劃,第二封蹭八百裡加急的信,會比第一封以正常速度送往長安的信更早的到鐘淑妃手上。
等待鐘淑妃回信的日子越來越接近年節。
紀新雪和虞珩商量後決定不返回安業,在石首山與京郊大營的軍衛共同過年。專門問李金環等人要不要來石首山過年。
正在安業的四個人寄來相同答案的回信,他們都想在石首山和紀新雪、虞珩共同過年,已經在安排手上的事物,預估會在年前的三到四日趕到石首山。
等到想要的回信和期待的人之前,紀新雪突然吃到來自長安的大瓜。
紀敏嫣身邊的長安郎君們一夜消失,隻在長安暫時落腳就分彆趕往各地苦寒之處,連年都沒在家過。
隻看信上的文字,就能感受到紀靖柔沒能調查出內情的遺憾。
‘難道是因為他們觸怒阿姐,阿姐對阿耶告狀,阿耶才將他們遣到苦寒之處?前段日子,他們家中的長輩也接連被阿耶訓斥。’
紀新雪搖了搖頭,紀靖柔守在長安都猜不到的事,他怎麼會知道?
‘因為華陽長公主和平國公剛得了好處,賢貴太妃和清河郡王世子妃為阿姐擇婿的時極上心,阿耶卻沒有將名冊送去慶州。’
紀新雪有種莫名的預感,他和紀靖柔還能吃很久長姐擇婿的瓜。
他給紀靖柔回了封厚厚的信,雖然他人在石首山,周邊沒什麼瓜,但他已經派人假裝成商隊去江南采買,吃到許多江南豪族的大瓜,一個比一個勁爆,定會受紀靖柔的喜歡。
距離過年隻剩五天,李金環等人趕到石首山,帶來許多長安才有的吃食和他們家中送來的年禮。
眾人熱熱鬨鬨的商量要如何過年,石首山彆院終於開始有過年的氛圍。
距離過年隻剩三天,鐘淑妃的回信送到紀新雪手上。
信中隻有一句話。
‘你不怪阿娘就好。’
要不是虞珩已經在軍營養成與紀新雪同睡的習慣,到睡覺的時間就來找紀新雪,紀新雪險些盯著這句話忘記睡覺的時間。
距離過年隻剩兩天,紀新雪又收到封來自鐘淑妃的信。
鐘淑妃在這封信中細數過年的各種風俗和細節,字裡行間都是怕紀新雪第一次在外麵過年難以舒心。
信的末尾,鐘淑妃提起她得了塊上好的墨玉,準備讓人雕成扳指,作為送給紀新雪和虞珩的年禮。等到他們回長安的時候,再將扳指拿給他們。
“啊!”紀新雪捂著頭發出痛苦的嚎叫。
正在書架旁的虞珩立刻跑到紀新雪身邊,“怎麼了?”
紀新雪放任身上的重量都靠在虞珩身上,頹廢的開口,“我忘記給長安的人準備年禮。”
他已經在封地正式開府,在這個時代就算是大人,沒有年禮是非常失禮的事。
虞珩狠狠的鬆了口氣,抬手在紀新雪披散的頭發上輕輕拂過,“沒事,林釗會為我們準備給宗室長輩的年禮,禮單應該會在年後送到。”
“嗯?”紀新雪詫異的睜大眼睛,“我也有份?”
虞珩嘴角的梨渦忽然變得明顯,語氣輕快的道,“當然。”
除夕當天,紀新雪和虞珩不得不在天蒙蒙亮的時候起床,換上正式的禮服趕往軍營,帶領京郊大營軍衛祭祀虞朝曆代皇帝。
接下來的時間都是在軍營內度過,於亥時開始比宮宴更有儀式感的年夜宴,然後是元日的拜年討吉。
好不容熬到眾人喜笑顏開,不再時刻注意他們,紀新雪和虞珩立刻開溜。
雖然已經是三更,但他們還不能入睡,等到破曉的第一束光照亮天際,還有軍營中特有的‘武鬥慶年’儀式。
紀新雪靠在虞珩身上,奄奄一息的道,“新年願望,明年過年的時候,千萬彆在軍營。”
虞珩發出聲輕笑,故意學紀新雪說話,“新年願望,每年過年的時候,我們都在一起。”
天邊悄無聲息的劃過明亮的光芒,在兩人未曾注意到的時候徹底遁入黑暗。
是顆孤獨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