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紀靖柔宮中的路上,紀新雪遇到兩名外命婦,分彆穿著三品誥命服和六品誥命服,看模樣像是母女或婆媳。
晴雲低聲道,“是林妃的母親和長嫂。”
兩人主動給紀新雪行禮,“安武公主金安。”
紀新雪虛抬了下手,“起。”
林妃的母親和長嫂隻是抬頭,仍舊保持深福的姿勢。
兩人眉宇間滿是遲疑和為難,欲言又止的望著紀新雪,遲遲不肯起身,顯然是在等紀新雪追問她們為什麼為難。
紀新雪這才發現,林妃的母親和長嫂走過來時,恰到好處的將他堵在靠近宮牆的位置。若是兩人不讓開,他就沒辦法繼續往前走。
他發出聲輕笑,毫不猶豫的倒退兩步,繞過林妃的母親和嫂子。
尊不讓卑?
他不在乎,隻要沒麻煩就行。
林妃的母親見狀,下意識的想要抓紀新雪的衣袖,“公主......”
在夕陽下隱約有流光閃過的廣袖無情劃過林妃母親的指縫,紀新雪的宮人已經在晴雲的暗示下圍住林妃的母親和長嫂,強行將兩人扶起來。
身後越來越小的聲音徹底消失時,紀新雪搖了搖頭。
這是他第二次見林妃的母親和長嫂,上次見到她們的時候,是在除夕宮宴。無論怎麼算,都是陌生人。
她們竟然會向他求助,難道他長得像菩薩?
“林妃和林家最近怎麼了?”紀新雪隨口問道。
晴雲默默加快腳步,以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陛下打算放林妃出宮,破例封其為縣主,清河郡王已經同意。”
紀新雪怔住。
也許是因為開國皇帝是女帝的緣故,虞朝皇宮中的妃子另嫁並不稀奇。
乾元帝在位時,每隔兩三年就會放出幾名低位無寵的嬪妃。從私庫中為其出份嫁妝,命宗人府給她們立女戶。
出宮的嬪妃可以返回娘家也可以單獨生活。
從此婚嫁自由,無需特意請示宗人府。
建興帝曾因為想要提攜母家,納母家表妹為貴妃。
幾年後,他覺得皇後總是因為貴妃與他鬨小性子,與貴妃商議,封其為郡主,另外準備豐厚的嫁妝,送貴妃出宮。
又過三年,變成郡主的貴妃與某伯世子成婚。
然而數遍虞朝建立至今放出宮的嬪妃,無一例外,皆是未曾生育過的嬪妃。
“原本陛下想效仿建興帝貴妃,封林妃為郡主。”晴雲繼續道,“林妃不願意出宮,去鳳翔宮請求陛下收回旨意。因禦前失儀被斥責,又去寧靜宮跪了幾日。太後不喜林妃日日糾纏蘇太妃,稱其不堪為郡主,陛下才改變主意,降其為縣主。”
紀新雪搖了搖頭,眼中浮現嘲諷。
當初主動對蘇太妃提起過繼的時候,林妃就該想到長平帝容不下他。
哪個父親能容忍枕邊人將他的兒子當成籌碼,主動往外送?
如今長平帝還肯體麵的放她出宮,已經是看在九皇子的麵子上。
再作下去,恐怕免不了纏綿病榻的下場。
在這件事上,蘇太後必然會比長平帝更狠心。
她不僅能在焱光帝的後宮腥風血雨的殺出頭,還能養大長平帝,什麼大風大浪沒看過?
絕對容不下林妃想要借助兒子影響蘇太妃,進而再影響她的野心。
九皇子過繼給舒王,就是蘇太妃的孫子。
哪怕是因為有姐姐保護,脾氣向來軟和的蘇太妃,也不會允許舒王的‘獨子’有個隨時可能會連累他的母親。
林妃會有今日,是求仁得仁。
然而看林妃母親的長嫂的反應,似乎自認是血本無歸。
紀靖柔聽聞紀新雪在路上遇到林妃的母親和長嫂,眼中的厭惡幾乎化為實質,悶聲道,“她們前日還去找過阿姐,哭訴阿耶狠心,讓林妃和小九骨肉分離,請阿姐勸阿耶改變注意。”
“笑話!”她越想越氣,抬手狠狠拍在桌上,“要不是林妃主動提出過繼,哪裡有今日的事,如今反而倒打一耙,怪在阿耶頭上。還想做舒王太妃?美不死她!”
紀新雪端起茶盞遞給紀靖柔,勸道,“再過幾日她就要出宮,祖母八成不會給她留在長安的機會,彆生氣。”
“怎麼能不生氣?”紀靖柔猛地拉住紀新雪的手臂,貼在紀新雪耳邊道,“因為她,祖母生出過將紀明通過繼給小叔的心思。因為阿耶舍不得,祖母還與阿耶生悶氣,不僅在元日後關閉寧靜宮,還將鳳印丟到寧靜宮外。那段時間沒有祖母主持大事,宮中不知道出了多少亂子。”
“直到小四在汝南侯府受傷,小阿婆才知道這件事。她主動勸祖母彆生氣,說小四是即將長成的小樹,若是在已經深深紮根的情況下挪動,就算僥幸沒有枯萎也要打蔫幾年,她舍不得,不如選還是白紙的小九。”
過繼?
紀明通?
紀新雪立刻理解紀靖柔對林妃的厭惡。
雖然小叔早逝,就算是過繼給小叔,他們的生活也不會改變,還是喚長平帝為阿耶,對蘇太後和蘇太妃皆喚祖母,最多就是多了個‘阿耶’。
但......他們原本是要從出生到死亡,甚至在留存後世的史書中,永遠綁定在同個‘戶口本’的人。
突然將最嬌氣的紀明通‘遷’出去?
隻要想到有這種可能,紀新雪就心痛難忍。
蘇太妃勸蘇太後的話,委實愛深計遠。
“若是林妃不願意出宮做縣主,便讓她去伺候太妃們。”紀新雪冷聲道。
焱光帝的嬪妃中,除了貴太妃,蘇太妃和顏太妃留在宮中,其餘太妃少部分歸家,大部分選擇結伴去皇莊生活。
去皇莊生活的太妃平日裡最知道感恩,生怕宗人府會按照舊例,將她們的份例減半。
想來這些人很願意通過‘打工’調.教林妃的方式,保持現在的生活。
紀新雪隻提起個話頭,紀靖柔就想出數種辦法,拍著胸口道,“交給我,定要讓她在莊子裡再也出不來。”
焱光朝時,這等宮中的齷齪,她聽過沒有千數也有八百,隨便拚湊出個辦法,就能套死林妃。
直到熱騰騰的鍋子端上來,兩人的臉色才逐漸緩和。
紀新雪拿起筷子,一本正經的問紀靖柔,“叔公審問祁延鶴和崔青鬆的過程中,有沒有下飯的趣事?”
紀靖柔被紀新雪的形容逗笑,從元月十六的大朝會結束,清河郡王世子終於想起宗人府開始說起。
崔太師和英國公病倒後,崔太師的長子以崔氏之名去宗人府,找清河郡王世子為崔青鬆求情。
過了大半天的時間,英國公的嫡次子祁副尉才吊兒郎當的出現在宗人府。
清河郡王世子作為宗室族長接班人,最討厭如祁副尉那般,既不上進又到處敗壞家族名聲的人。
在強烈的對比下,他破例允許崔太師的長子與崔青鬆見麵。
雖然兩人是‘單獨’見麵,但紀靖柔已經打聽到崔太師的長子和崔青鬆交流的內容。
崔太師的長子要求崔青鬆不惜任何代價,幫祁延鶴儘快脫罪出獄。
紀新雪聞言,頓時胃口大開。
這個‘不惜任何代價’的‘代價’,十有**是在暗指崔青鬆。
不僅在英國公府內,上至尊貴的小郡王,下至長房嫡孫都要因祁延鶴受委屈。
如今祁延鶴惹下大麻煩,崔氏竟然也願意犧牲嫡房嫡子護著祁延鶴。
難道鄭氏真的是‘王女’,祁延鶴才是英國公府的真‘世子’?
有趣。
倒黴的崔青鬆萬萬沒想到會從伯父口中聽到這樣的指示。
他雖然在崔氏中不算起眼,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脾氣的人。
況且以祁延鶴和崔青浦的相似程度,崔青鬆很容易產生家族要犧牲他,給崔青浦填坑的錯覺。
崔太師的長子輕而易舉的‘安撫’好崔青鬆的情緒。隻要崔青鬆對清河郡王世子承認,是他嫉妒祁延鶴,故意設套,才會讓祁延鶴卷入汝南侯府宴席的事。崔太師會立刻分出三成私產給崔青鬆的長兄。
說到這裡,紀靖柔麵露嘲諷,“崔氏竟然知道以‘利’誘惑崔青鬆的時候,要將‘利’給崔青鬆的長兄而不是崔青鬆的父親,可見早就知道崔氏六房麵合神離。”
紀新雪點了點頭,忽然有些同情崔青鬆。
崔氏對五房偏愛有加,最大的受害者莫過於六房。
兩房分彆是嫡出和庶出,卻是同年大婚。
崔青鬆的母親先於林氏有孕的時候,明裡暗裡不知道吃了多少白眼。可惜腹中幼兒的親祖父、親祖母都站在林氏那邊,對林氏欺負她的行為視而不見。
生下長子,沒讓崔青鬆母親的境遇有任何改變。她與夫君訴說自己和孩子的委屈,本以為會得到安慰,沒想到卻是更氣憤的開始。
崔青鬆的父親完全感受不到崔青鬆母親的痛苦,甚至認為崔青鬆的母親小題大做,讓崔青鬆的母親大度些。
幾年後,崔青鬆和崔青浦在三個月內相繼出生,成功接過長兄的‘小可憐’稱號,成為襯托崔青浦聰慧、懂事的存在。
又過幾年,兩房主母又在相近的時間有孕,林氏滑胎,崔青鬆的母親成功生下個女兒。‘小可憐’稱號正式由小女兒接手。
林氏對崔青鬆的小妹妹恨之入骨,險些‘失手’掐死小妹妹,崔青鬆的母親心冷之下,隻能將女兒送回娘家養。
經過種種在正常人看來匪夷所思的事,六房早就徹底割裂。
崔青鬆兄妹三人與他們的阿娘親近,崔青鬆的父親被排斥在外,便寵愛妾室和庶子。
在崔太師有十二個兒子,九個女兒,直奔三位數的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的情況下。三成私產,幾乎能抵得上普通的嫡出伯父或叔父總共能分到的家產。
說不定崔青鬆的父親分到的所有家產,都比不上這三分私產。
難怪崔青鬆會動心。
可惜如何給崔青鬆和祁延鶴定罪,既不是祁氏和崔氏說了算,也不是崔青鬆和祁延鶴說了算,是長平帝說了算。
雖然崔青鬆因為從小的經曆,比同齡的世家郎君更成熟,但他仍舊沒辦法騙過清河郡王世子。
哪怕崔青鬆提前和祁延鶴對好口供,也會被任大理寺卿的多年的清河郡王世子輕而易舉的找到破綻。
因為崔青鬆謊話連篇,不可信。清河郡王世子便不再審問崔青鬆,改為專門審問祁延鶴。
消息傳到崔太師府和英國公府,翌日,兩家小廝扔的垃圾中皆有許多瓷器碎片。
瓷片質地瑩潤色澤透亮,沒摔碎時,至少能值幾百兩銀子。
聽到英國公和崔太師不好受,紀新雪胃口大開,飯量幾乎是紀靖柔的三倍。嚇得紀靖柔立刻叫停,說什麼都不肯讓紀新雪繼續吃,連聲讓宮人取消食丸來。
紀新雪抱著軟枕靠在寬椅處,愜意的眯起眼睛,問道,“除了讓崔青鬆給祁延鶴做踏腳石,祁氏和崔氏有沒有想過其他辦法?”
“我的話還沒說完,你急什麼?”紀靖柔搶過宮人遞向紀新雪的果盤,不許紀新雪在沒消食前繼續吃東西。
祁氏和崔氏不是不想用其他方式撈祁延鶴,是沒時間想。
五日前,英國公的長媳宜筠郡主忽然鬨起來,要拉嫁妝歸家。信陽郡王親自帶著兒子們前往英國公府。
長平帝和清河郡王看在信陽郡王的麵子上,分彆派紀靖柔和紀成去英國公府了解情況。
“英國公夫人背著宜筠郡主,將隻傳祁氏家主夫人的首飾賞給鄭氏。”紀靖柔發出聲輕笑,幸災樂禍的道,“鄭氏非但沒有按照英國公夫人的囑咐,藏著這套首飾,反而大大方方的將其戴在頭上,赴祁氏現存輩分最大的老祖宗舉辦的族宴。”
紀新雪撫掌大笑。
這是他今年聽到的第一個笑話。
英國公府暫時撈不出祁延鶴,想要安撫鄭氏,所以將祁氏隻傳給當家夫人的首飾交給鄭氏,還特意留了個心眼,以家庭和睦為理由,要求鄭氏藏著這套首飾。
鄭氏卻比英國公夫人想象中的難糊弄。
自從原英國公世子被廢後,祁刺史遠在江南,最熱門的新世子人選便是鄭氏的夫君祁副尉。長平帝登基,數次駁回英國公再次為長子請封世子的折子,使祁副尉的呼聲更高。
因為宜筠郡主有個好娘家,她和原英國公世子又任宗子宗婦多年,在祁氏根基深厚,雙方實力對比過於懸殊,大房才能與聲勢越來越強的三房保持微妙的平衡。
鄭氏突然戴著隻傳給當家夫人的首飾,出現在祁氏宗族的宴席上,徹底打破各方竭力維持的平靜假象。
自從原英國公世子被廢去世子之位,宜筠郡主全靠娘家和祁氏宗婦的身份才能穩住地位。
鄭氏明目張膽的要奪宗婦的位置,下一步定是英國公世子夫人的位置,宜筠郡主怎麼可能不急?
紀新雪覺得,這件事中,不放過任何機會,積極爭取利益的鄭氏沒有問題。發現僅有的兩個籌碼之一被釜底抽薪,立刻將另外的籌碼發揮到極致的宜筠郡主也沒有問題。
英國公和英國公夫人想要安撫鄭氏,又將鄭氏當成傻子,才是最大的傻逼。
如今鄭氏沒有因為祁延鶴始終在宗人府牢獄中大鬨,反而是宜筠郡主鬨的大半個長安都在看英國公府的笑話,以至於祁氏焦頭爛額更顧不上祁延鶴,就是英國公和英國公夫人的福報。
“這麼高興?”紀靖柔眼角彎彎的看向笑的前仰後合的紀新雪。
紀新雪雙眼亮晶晶的看向紀靖柔,“這些人都欺負過鳳郎。”
狗咬狗當然有趣,最好能往死裡打!
興奮勁兒過去,紀新雪才想起正事,他問道,“崔太師呢?他有沒有去宗人府求過叔公?”
紀靖柔搖頭,“自從英國公忙著安撫宜筠郡主和信陽郡王,再也沒空關心祁延鶴,崔氏的人就沒有再提起祁延鶴和崔青鬆。”
“這麼無情啊......”紀新雪托著下巴陷入沉思。
從小在如此無情的家族中長大,扮演被犧牲的角色,崔青鬆仍舊有如同軟肋般摯愛的親人。
通過崔青鬆對他父親的冷漠和疏遠,也能看得出來,崔青鬆並非心中隻有愛沒有恨的‘聖父’。
看在崔青鬆多年來的經曆與曾經的虞珩極為相似的份上,他可以給崔青鬆個脫離泥潭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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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國公主府,冷暉院。
虞珩和紀成也選擇吃鍋子,大大小小的空酒壇錯落有致的擺放在空地上,足夠灌醉九十九個紀新雪。
然而紀成和虞珩都是千杯不醉的人。
因為經常參與各種宴席,與宗室的人應酬,紀成的酒量比虞珩更好。
好在虞珩占據主場優勢,可以在更衣的時候偷偷喝解酒湯,才能在三更的鐘聲響起時,達到目的,徹底灌醉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