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七年元日,清河郡王攜數名宗室進宮,將出生不到半年的十公主記在舒王名下。
繼九皇子後,長平帝又給無緣人世的弟弟過繼個女兒。
紀新雪看著被抱在同處的九皇子和十公主,心中難免唏噓。
當初世家為給陳貴人肚子裡還沒出生的孩子加碼,不惜讓林妃主動提出將九皇子過繼給舒王。
雖然林妃沒能如願子憑母貴,因為將兒子送給蘇太妃,在後宮獲得更高的地位。反而因此被長平帝、蘇太後和蘇太妃同時不待見,隻能去莊子伺候先帝的老嬪妃。
但是從九皇子變成舒王世子的結果來看,世家也能稱得上求仁得仁。
可惜等到陳貴人生下女兒時,世家已經悄無聲息的淡出朝堂。
即使陳貴人生下的是兒子,世家也沒辦法如‘獻祭’九皇子時預想的那般,為陳貴人爭取四妃的位置。
陳貴人卻想不明白這個道理,將錯處都歸結在十公主身上。
林妃生子時,因為沒能在地位上壓過同時生女的嬪妃,頻頻折騰九皇子,想要得到長平帝和蘇太後、蘇太妃的注意。
九皇子隻是比七公主、八公主孱弱些,長平帝便對林妃生出不滿,想將九皇子抱去貴太妃宮中。因為不忍九皇子與生母分彆,才願意給林妃次改過的機會。
陳貴人憑女兒封妃還不知足,反而怪女兒害她失去四妃的位置,竟然真的對十公主生出殺心。
好在蘇太後為十公主安排的奶娘和姑姑及時發現不對勁,及時從陳貴人手中搶走臉色已經青紫的十公主,才沒釀成大錯。
長平帝連折騰九皇子的林妃都容不下,怎麼可能容得下陳貴人。
她連去莊子伺候先帝嬪妃的機會都沒有,直接被發配到京郊佛堂,餘生隻能與青燈古佛相伴。
紀新雪將琺琅平安扣放在小妹妹的繈褓旁,眼中滿是憐惜。
隨著前朝餘孽露出越來越多的底牌,世家與前朝餘孽的羈絆也越來越顯眼。
長平帝決定將十公主也過繼給舒王,除了為九皇子考慮,也是因為不想見到十公主受陳氏和陳貴人的影響。
紀新雪轉身揉了揉九皇子黑亮細軟的頭發,耐心的囑咐道,“不要欺負妹妹。”
九皇子張嘴發出無意義的音節,伸開手臂就要往紀新雪身上撲。
可惜照顧九皇子的姑姑早有準備,正牢牢禁錮著九皇子的腰。
看著如同小王八刨水似的掙紮,滿臉憨傻的弟弟,紀新雪無奈的搖了搖頭。
當天下午,紀新雪收到來自虞珩的新年禮物,是個巴掌大的木盒。
打開盒子之前,他仔細回想往年收到的新年禮物,對盒子內的東西做出合理的猜測。
以虞珩的儀式感,木盒中大概率是十七個......珍珠?寶石?玉珠?木雕?
不,是十七個隱約帶著皂莢味道的腰牌。
堪稱鋒利的銅片表麵除了展翅的雄鷹,還有紀新雪看不懂的突厥文。
巴掌大的紙條上隻有龍飛鳳舞的三個字。
‘戰利品’
元月初十的小朝會,在風雨欲來的壓抑中平靜的結束。
元月十六的大朝會,已經無聲積累整年的矛盾在眾多隱含期盼的目光中徹底爆發。
朝臣們在長平帝提起新政前,整齊跪地,異口同聲的稱新政苛待百姓,隻能得一時之利,長久必會損害社稷,甚至動搖國本。
請長平帝暫停新政,集思廣益修改弊端,再考慮是否恢複新政。
紀新雪轉頭看向整齊排列的各色發冠,等到徘徊在琉璃瓦處的尾音徹底散去,才在後背沉靜的目光中堅定的邁步向前。
朝臣們難得舍去冠冕堂皇的廢話,窮圖匕見。
他們列舉商人、鄉紳因為新政突然家道中落的例子,證明新政的苛刻,又拿出請求長平帝停止新政的萬民請願書。
其中不僅有京畿百姓親手所寫的請願書,還有關內道、河東道、都畿道、山南兩道的百姓寫下的請願書。
無論是地域範圍,還是請願書的熟練,皆遠超去年世家拿出的那份萬民請願書。
為相同的利益,達成共識的朝臣們,雖然將新政貶的一文不值,但沒有將新政導致的錯誤怪在長平帝身上。
他們找了個近乎完美的‘替死鬼’。
世家。
朝臣們才不管世家最開始支持長平帝推行新政的時候,也不知道新政的具體內容。
他們一口咬定,是世家以妖言蠱惑長平帝,使長平帝隻能看得到新政表麵的好處,完全看不到背地隱藏的種種危害,才會導致數千百姓因為新政苛刻遭逢大變。
紀新雪依次與朝臣們充滿哀痛和憤懣的目光對視,心中的失望越來越濃。
大朝會有近百名朝臣,僅有五分之一的人保持沉默。
其中大部分人是宗室,少部分人是如白千裡、司空、司徒等不敢招惹長平帝的注意,怕被當成‘雞’的人。
餘下保持沉默的人,全都是長平帝的心腹。
竟然沒有哪怕一個人,是因為良心支持新政。
那些人是沒有良心,還是在‘大勢所趨’之下,不敢有良心?
“奉先劉達,家中經營兩座酒樓,因為難以負擔稅收,在長平六年臘月關閉酒樓。”
“雲陽鄉紳李梅,小有薄產,因無法負擔稅收,隻能變賣產業,僅半年的時間,祖上留下的五千畝地便隻剩三千畝地。”
“常居萬年的河東遊商王理,花費七個月的時間在長安和河東道之間往返。因為突然加重的稅收,不僅沒能掙錢,反而無力償還因為走商所借的外債,隻能變賣家產還債。因此元氣大傷,再也無法組建商隊。”
......
紀新雪隨手挑揀出幾封朝臣控訴新政苛刻,使商人和鄉紳家突然家道中落的折子,沉聲念出上麵的內容。
總共翻看五本折子,有三本折子上的人名能喚起紀新雪的記憶。
因為朝臣收集各種信息為年後做準備的時候,紀新雪也從未懈怠。
“劉達、李梅、王理。”他抬起眼皮,居高臨下的看向仍舊跪在地上的朝臣,“是誰上的折子?”
又過了個年,紀新雪比長平五年年末剛回長安時長高許多,已經比紀敏嫣和紀靖柔高出大半個頭。
好在他始終是少年身量,即使個頭比尋常女子高許多,也是細長的模樣。再加上‘長安第一美人’的名頭已經傳遍長安,但凡聽說過紀新雪的美名的人,見到紀新雪時,都會將大部分注意力放在紀新雪的臉上,才會忽略紀新雪不同於大多數女郎的身高。
此時此刻,紀新雪鋒利的鳳眼下瞥,眼尾既像正蓄力的翅膀又如鋒利的窄劍,給朝臣們帶來極強的壓迫感。
平日裡從未覺得紀新雪個頭高的朝臣們,竟然在他們跪著,紀新雪站著的情況下,生出‘安武公主怎麼如此高’的念頭。
良久後,角落裡才有人主動應聲,“是臣的折子。”
紀新雪轉頭看去。
嘖,禦史台的人。
禦史台在去年年初的時候,為被關在宗人府牢獄中的祁延鶴衝鋒陷陣。皆因汙蔑公主和郡王被杖責五十,連貶三級,幾乎全軍覆沒。
年中,任禦史大夫近十年的崔太師告病休養。
雖然長平帝及時提拔清河郡王世子的心腹去禦史台任左僉都禦史,但盯著禦史台的人太多,新任的左僉都禦史又是半路出家,幾乎沒起到除了吉祥物之外的作用。
在長平六年的正月**朝會,官降三級的禦史們,陸續貶謫或外派。補充進禦史台的人來曆五花八門,幾乎每個人身上都貼著派係的標簽。
正是因為大家都有靠山,隻能靠熬資曆或對方犯錯晉升,禦史台反而變得平穩和諧。
許久沒聽到禦史挨罵的聲音,紀新雪還以為崔太師告病後,禦史台的風氣就會變好。
如今看來......嗬,禦史們仍舊在冤假錯案的最前線。
“聞風奏事?”紀新雪似笑非笑的看向與長平帝年歲仿佛的禦史。
禦史突然被紀新雪點名,本就異常心虛,驚聞讓上茬禦史全軍覆沒的字眼,險些癱軟下去。他的語氣中滿是驚慌,“臣不敢!臣所奏皆是實事,請公主明鑒!”
紀新雪眼中浮現嘲諷,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朝臣們‘圍攻’。
“臣等所奏皆是為國為民,公主為何要惡意嘲諷?”
“公主不妨大度些。”
“臣知公主在安業和商洛施行新政,是體諒百姓。但橘生南北不同,公主的封地也與普通州府、縣衙不同。百姓尚且不會因為公主思慮不周,毀壞他們平靜的生活而怨恨公主。公主何必因為臣等所說的實話心生不滿,便中傷我等?”
......
紀新雪退後半步,免得最前方的人口水噴到他的裙擺上。
等到朝臣們慷概激昂的情緒徹底過去,紀新雪才重新翻開折子,冷淡的開口,“劉達的酒樓,每年購買食材、調料等物,需九百兩銀子。用於修葺酒樓、補充碗筷,需二百兩銀子。給夥計和廚子的工錢和節禮,需二百兩銀子。”
朝臣們見紀新雪姿態從容,言語間對劉達的酒樓極為了解,皆悄悄看向上折的禦史。
“酒樓去年的流水是三千兩銀子。按照新政,先扣去總共一千三百兩的支出。剩下的一千七百兩銀子中,需要交納十分之三,也就是五百一十兩銀子的稅,還能剩下一千一百九十兩銀子的淨利潤。”
紀新雪抬起眼皮,看向已經滿頭冷汗的禦史,虛心問道,“如果本宮沒記錯,你身為六品禦史,每年的祿米和祿銀隻有千兩銀子。劉達每年的收入,比你還多一百九十兩銀子。他怎麼會過不下去,隻能關閉酒樓?”
禦史猛地低下頭,恨不得能趴在地上躲避紀新雪的目光。
紀新雪順勢看向禦史身側目瞪口呆的朝臣們,“你們知不知道?”
沒等朝臣們回答,紀新雪就好心的為眾人解惑,“因為劉達每年都要給某佟姓郎君一千二百兩銀子的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