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祁柏枝在正院涼亭中找到昂頭望著桃樹發呆的英國公,眉宇間的喜悅溢於言表。
他雙手捧起木盒給英國公看,“楊大夫說,這株百年的異域雪蓮,至少能保阿娘五年無憂!”
見英國公久久沒有反應,祁柏枝眼中閃過擔憂,勸道,“阿娘和小弟,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度過此劫。還請阿耶珍重自身,莫要過於擔心。您若是倒下,兒與三弟怎麼辦?”
“大郎,你是長子。”英國公平靜的開口。
祁柏枝苦笑,突然不知該說什麼,能說什麼。
他是長子。
有什麼意義?
如果英國公突然倒下,有多少朝臣和祁氏族人能接受他主持英國公府的大事小情?
兩人相顧無言許久,祁柏枝先受不住熬人的寂靜,轉身落荒而逃,匆匆留下句,“我去給阿娘熬藥。”
“等等!”英國公抓住祁柏枝的手臂,雙眼非但沒有如祁柏枝想象中的那般,因擔憂和愁緒渙散,反而比正值壯年的郎君更明亮犀利。
他的話簡短篤定,沒給祁柏枝任何商量的餘地,“將這株異域雪蓮送去六房。”
祁柏枝愣住,滿眼呆滯的與英國公對視,對雙耳產生前所未有的懷疑。
送去六房?
阿娘怎麼辦?
如果沒有這株異域雪蓮,阿娘便隻有半個月的壽數!
“阿耶?”祁柏枝無聲捏緊裝有百年異域雪蓮的木盒,語無倫次的道,“阿弟那邊有鳳郎和五殿下親自坐鎮,如果百年異域雪蓮有效,鳳郎和五殿下必然不會吝嗇。這是阿娘的救命藥,怎麼能給阿弟?況且阿弟一心求死,阿娘不一樣!她不想......”
英國公無情的打斷祁柏枝的話,“雪蓮能長到百年,已經是天大的造化。神女峰又遠離西域商路,幾乎與世隔絕。即便是宮中,也沒有第二株百年神女雪蓮。”
如今這株百年神女雪蓮,英國公府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尋找整整十年!
從英國公夫人用藥就能痊愈,等到如今,即使用藥也隻能保五年無憂。
以安國公主府對西域商路的掌控,並非沒有找到百年神女雪蓮的可能,但沒人能預估完成這件事的時間。
光是將尋找百年神女雪蓮的命令,從長安傳到玉門關之外的葉城,就需要半個月的時間。
祁柏軒等不起,英國公夫人也等不起。
祁柏枝萬萬想不到,有朝一日會在英國公口中聽到如此冷漠絕情的話。
為什麼?
這與在阿娘和小弟之間選擇小弟,眼睜睜的看著阿娘去死,有什麼區彆?
祁柏軒根本就不想活!
否則怎麼會在病入膏肓的時候,仍舊沉迷女色,貪酒好辣。隻要阿耶和阿娘一時半會沒有注意他,他就會因為沒遵循太醫和府醫的囑咐病情加重。
阿娘卻為保留藥效,連甜嘴的冰糖和果乾都不敢吃,反而因與祁柏軒生氣導致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早知如此......
祁柏枝恨不得祁柏軒能死在江南。
“這明明是為阿娘尋來的藥。”祁柏枝狠狠甩開英國公的手,頸側的青筋清晰可見,“阿娘盼了整整十年,十年!”
英國公倒退兩步,斥道,“胡鬨什麼?”
“你以為我舍得做這樣的決定?”蒼老的眉眼間逐漸染上深沉的哀痛,“要怪隻能怪你當初一巴掌將鳳郎打去安國公主府,如今想要在祁氏生死成亡之際挽回鳳郎的心,隻能靠六郎。”
英國公對愣住的祁柏枝道,“雲娘最偏向你。從小到大,你哪次犯錯,不是雲娘為你收拾爛攤子?”
英國公的話猶如利刃,徑直插入祁柏枝胸膛內最柔軟的位置。
祁柏枝眼中的慌亂越來越濃
他不能接受英國公因為祁柏軒,放棄英國公夫人。
更不能接受,促使英國公做出這個決定的罪魁禍首是他。
這讓祁柏枝忍不住想,如果他這些年沒有敷衍的應對英國公和英國公夫人的囑咐,放棄尊嚴的去哄虞珩,將虞珩哄回英國公府。
今日英國公是不是就不會做出因為祁柏,眼睜睜的看著英國公夫人去死的決定?
守在涼亭邊的心腹小廝收到英國公的眼色,朝祁柏枝捧著的木盒伸出手。
“滾!”祁柏枝狠狠踹開小廝,眼中的狠厲幾乎化為實質。
然而對上英國公滿是失望的蒼老麵孔,祁柏枝剛鼓起的勇氣卻像破洞的米袋似的立刻萎靡。
他抱住英國公的膝蓋,苦苦哀求,“能不能將雪蓮分阿娘一半?起碼讓阿娘......往後的日子輕鬆些。”
英國公捋順祁柏枝鬢間的亂發,眼中的無奈幾乎化為實質。
“大郎,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是如此優柔寡斷,這讓我怎麼能放心將家族的重擔交給你?”
祁柏枝麵露茫然。
時至今日,他還能接過家族的重擔?
但是......這與不能將百年神女雪蓮,平分給阿娘和祁柏軒有什麼關係?
他已經令阿耶非常失望,不能讓阿耶更失望。
祁柏枝咽下嘴邊的疑問,捧著裝百年神女雪蓮的木盒,跌跌撞撞的走向六房。
不久前被祁柏枝踹開的心腹小廝悄無聲息的回到英國公身邊,低聲問道,“奴跟上去?”
免得大郎陰奉陽違,偷偷藏起百年神女雪蓮。
英國公搖頭,冷漠的眼底浮現幾不可查的失望,“他不敢。”
可惜他和雲娘都不是蠢人,所養育的孩子卻一個比一個......大郎懦弱、三郎廢物、六郎年幼時尚且能稱得上聰慧,如今竟然比三郎更荒唐。
想到沒有百年神女雪蓮,隻有半個月可活的老妻,英國公悲從心來,昂頭落下兩滴渾濁的淚水。
另一邊,六房。
祁柏枝及時送來百年神女雪蓮,已經委婉勸虞珩節哀的禦醫和太醫又打起精神。他們以最快的速度開出藥方,由禦醫親自熬藥,做最後的掙紮。
紀新雪令青竹將朱太醫叫來,仔細詢問祁柏軒的情況。
朱太醫緩緩捋順淩亂的胡須,低聲道,“神女峰幾乎與世隔絕,所產的藥材比彆處更具藥效,百年雪蓮更是難得的珍品,隻是......”
他以眼角餘光偷看始終默不作聲的虞珩,難得猶豫,是否該說實話。
紀新雪無聲握緊正與虞珩十指相扣的手,追問道,“隻是什麼?你儘管說,即使鳳郎有不順心的地方,也不會對你發火。”
朱太醫彎腰長揖。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祁鴻臚的各種病症至少積累十幾年,五臟六腑皆有不同程度的淤毒。已經到隻能防堵,無法修補的程度。哪怕有千年的神藥,也隻能吊住祁鴻臚的最後一口氣。”
紀新雪直白的問道,“能吊多久?”
“說不準。祁鴻臚已經半隻腳踏入鬼門關,我等隻能憑經驗選擇配藥。”朱太醫麵露苦笑,儘量用紀新雪和虞珩能聽懂的話解釋,“這份雪蓮能熬五份藥,如果第一份藥就能賭對藥方,五份藥,能吊三年。如果第一份藥隻能續口氣,四份藥,能吊兩年。”
紀新雪眼中浮現失望。
最好的情況,是能幫祁柏軒延壽三年。
“最壞的情況,是什麼結果?”他問道。
朱太醫的臉皮不自然的抽動了下,沉默半晌,才聲如蚊蠅般的開口,“沒等五份藥熬完,祁鴻臚已經......”
如同雕塑似的虞珩終於有了反應,
他緩緩轉過頭,目光定定的凝視朱太醫,雖然沒有說話,卻令朱太醫手足無措,連大氣都不敢出。
紀新雪連‘呸’數次,試圖以此趕走晦氣。
不久後,紀靖柔和紀明通帶著寧靜宮的賞賜匆匆趕到,再大門處與同樣帶著藥材的紀成迎麵相逢。
兩人腳步稍頓,終究還是沒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轉身,隨著引路的仆人疾步前往六房。
正午來臨時,英國公府六院已經站滿宗室小輩和聽聞消息趕來的世家子。就連仍舊在長安停留的虞然和虞風,也在收到消息後趕來英國公府。
第一份藥,失敗,祁柏軒的情況繼續以令人心驚膽戰的速度惡化。
第二份藥,仍舊不算成功,好在這份藥令祁柏軒的情況趨於穩定,沒有繼續惡化。
禦醫和太醫們不敢有任何耽擱,立刻開始熬製第三份藥。
這份藥的效果幾乎與上份藥相同,令祁柏軒的病情更加穩定,但也僅僅是穩定的而已,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
隻剩下能熬兩份藥的雪蓮,禦醫和太醫們的壓力越來越大,不可不免的發生分歧。
部分太醫希望能趁熱打鐵,在此前服用的雪蓮仍舊有藥效的情況下,儘快熬製剩下的兩份雪蓮,令祁柏軒同時感受整顆雪蓮的藥效。
再者前三份雪蓮的藥效隻能讓祁柏軒的病情穩定,沒辦法讓他醒過來,太醫甚至沒辦法判斷,此時的祁柏軒是否能聽到周圍的聲音,有沒有思考能力。
如果是前者,病危的人長久保持這種狀態,會比正常人更快的消耗為數不多的精氣神。
其餘太醫則覺得,之前因為祁柏軒一隻腳踏入鬼門關,所以隻能匆忙確定配藥,沒能完全激發雪蓮的藥效,實屬暴殄天物。
如今祁柏軒的情況已經趨於穩定,至少能保幾日安穩。
他們應該趁祁柏軒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仔細斟酌新的配藥,以免僅剩的兩份雪蓮也如同牛嚼牡丹似的灌給祁柏軒,無法達到理想的效果。
雙方各有顧及,誰都不願意輕易退步,攜手請虞珩做決定。
虞珩沉默半晌,啞聲道,“我去看看他。”
“我陪你去。”紀新雪立刻道。
虞珩卻沒有同意。
祁柏軒嘔吐血不止的模樣,委實稱不上體麵,再加上太醫們幾次三番灌下去的藥,虞珩已經能想象出房中的味道有多詭異。
走到門口時,虞珩突然停下腳步,隨口吩咐道,“將祁株、祁梅和楚清玖叫來。”
青竹和紫竹立刻轉身。
一個去找祁株和祁梅,一個去打聽楚清玖是誰。
始終沒有離開的祁柏枝眉心稍動,目光定定的望著虞珩的背影。
還有兩份藥,隻要能勻給阿娘一份,就能保住阿娘的命。
反正六郎的情況已經穩定......
況且阿娘隻需要一份藥。
祁柏枝朝虞珩的方向走出兩步,突然感覺到身上猶如實質的目光。
他下意識的看過去,正好對上紀新雪滿是探究的雙眼。
祁柏枝突然想到英國公夫人和紀新雪之間的不愉快。
虞珩雖然對英國公夫人態度尚可,但祁柏枝不能肯定,在虞珩心中,英國公夫人更重要,還是紀新雪更重要。
然而祁柏枝很清楚,虞珩對於他,至少曾經憎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