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新雪豎起手指立在唇邊,但沒有令紀明通回避的意思。
鐘淑妃能順利進宮,至少瞞不住長平帝。
至於莫岣......有長平帝在,問題不大。
紀明通見狀,果然沒有追問。她小心翼翼的扶著滿頭珠翠的紀新雪回到床邊落座,連聲呼喚宮人為他整理裙角,生怕嬌嫩的料子留下褶皺的痕跡。
身穿釉紅色宮裝的鐘淑妃跟在彩石身後進門。
她頭上隻梳了個圓髻,僅用兩支手指長的小簪做點綴。
指肚大的紅玉石榴雕工精湛、色澤剔透,簪身雖然纖細,但顏色極正,且沒有任何劃痕或灰塵的痕跡,顯然是主人的心愛之物。
若不是這些年,大量的煤炭和石油通過北長城外的市場,源源不斷的流入中原,徹底代替木炭,促使虞朝的鍛造工藝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進步。
工部甚至為此聯合翰林院,編寫了本名為‘百年奇物’的書。
紀新雪未必能隻用一眼,就認出鐘淑妃頭上的這對小簪,是二十多年前的舊物。
鐘娘娘?
紀明通掐住大腿,默默咽下已經到嘴邊的招呼,眼底皆是茫然。
鐘娘娘不是忽然感染風寒,沒辦法回長安參與阿雪的大婚,怎麼會......穿著八品女官的禮服突然出現?
她環顧四周,宮人們正有條不紊的清點大婚過程中需要的各種小物件,紀新雪目光沉靜的望著跟在彩石身側的人,仿佛隻有她陷入震驚。
紀明通緩緩吐了口氣,仔細打量‘女官’的模樣。
難道她認錯了人,這隻是個長相肖似鐘娘娘的女官?
紀明通上次見到鐘淑妃,是在半個月前。
鐘淑妃的舊疾忽然因風寒加重,隻能臥床休養。紀明通見紀新雪忙著籌備大婚,無暇去京郊莊子看望鐘淑妃,便攜帶各種大補之物,親自跑了趟。
同樣是年輕時不怎麼聰明,頻頻犯錯的人。
相比薨逝前近乎癲狂的王皇後,鐘淑妃反而越來越平和,眉宇間的溫婉慈愛頗有幾分蘇太妃的影子。
懷著對王皇後的複雜心情,紀明通很喜歡與改變後的鐘淑妃相處。尤其是王皇後薨逝之後,紀明通去京郊莊子的頻率更勤。
她能肯定,眼前穿著八品女官禮服的人,絕對是鐘娘娘本人。
鐘娘娘頭上的那對紅玉石榴簪雖然簡單,但也不是八品女官能有的東西,隻是有些......不合時宜。
如果她沒有記錯,王皇後的遺物中有對與紅玉石榴對簪,風格差不多的步搖。上麵有內造的痕跡,是將作監在焱光八年所製。
怪異之處越來越多,紀明通反而不再焦慮。
她收斂心神,垂目數腕間的珍珠手串躲避莫名的尷尬。
如果有需要她明白的事,阿雪會告訴她。
紀新雪坐著朝鐘淑妃行禮,沒有開口。
鐘淑妃沉默的點頭,神色自若的走到紀新雪麵前,為紀新雪整理衣袍上不存在的褶皺。
紀明通悄悄往旁邊挪了挪,沒過多久,便起身去窗邊,欣賞院子裡專門為紀新雪大婚培育出的各色牡丹。
“您......”
紀新雪的話剛開頭就被打斷。
“玉和宮忙不過來,隻能從彆處抽調女官。我運氣格外好被彩石姑姑選中,能親眼見證公主大婚的熱鬨。”鐘淑妃握住他的手,從袖袋中拿出串南紅瑪瑙的珠串,仔細的纏繞整齊。
紀新雪眨了眨眼睛,反手握緊鐘淑妃的手,忽然有些難過。
長平帝金口玉言,死生不複相見。
隻要他活著,鐘淑妃無論生死,皆不能踏入宮中半步。
即使是她唯一的孩子成婚,也隻能以女官的身份出現。
這是長平帝看在紀新雪的麵子上,施舍的恩賜。
鐘淑妃輕而易舉的從即將得償所願的孩子身上,發現期待和喜悅的情緒,眼中忽然閃過明亮的色彩。
她小心翼翼的將紀新雪鬢間的碎發捋到耳後,語氣中透著之前沒有的滿足,“陛下仁慈。”
“殿下,懷安公主和靈王妃來了。”晴雲忽然進門。
鐘淑妃短暫的擁抱紀新雪,轉身走向角落。
紀新雪咬住舌尖,忍住想要叫住鐘淑妃的念頭,麵無表情的看向已經能聽見笑聲的方向。
昔日種因,今日得果。
縱然有千般無奈,也怨不得旁人。
紀敏嫣和蕭寧各自為紀新雪添了個小裝飾
皆是以她們大婚時所戴的金飾,融成的‘囍’字小腰墜。
不僅紀靖柔、紀寶珊等已婚的宗室女眷早有準備,甚至連紀明通和宣威郡主等人,也紛紛從袖袋中拿出大同小異的腰墜,親自係在華美的腰封上。
未時,紀新雪在禮官的催促下離開玉和宮,前往舉辦大朝會的宮殿拜見長平帝,接受朝臣的祝福。
長平帝下旨立他為太女的聖旨已經通傳天下,即使還沒有進行正式的冊封,他也是名正言順的儲君。
儲君大婚,乃舉國大慶之事。
朝臣要以伺君之禮,隨儲君共同迎回東宮的另一個主人。
隨著十座洛鐘同時發出喜慶的樂聲,太和殿逐漸陷入安靜。
長平帝心不在焉的看向殿外,眼皮忽然跳得厲害,總覺得忽略了很重要的事。
他不動聲色的看向身後的莫岣。
莫岣立刻回應長平帝的目光,掌心已經貼上腰間的利劍。隻要長平帝明示,他會毫不猶豫的對任何人出手。
長平帝麵無表情的收回目光。
鐘素是從莫岣親自看守的正門進入皇宮,肯定逃不過莫岣的眼睛。
以莫岣的腦子,做不出暫時放鐘素進門,找到合適的時機再懲罰對方曾違背廢帝心思的事。當時沒有發作,便不會再想起這件事。
他在擔心什麼?
“陛下”清河郡王世子悄無聲息的走到長平帝身側,低聲道,“宗人府為小五準備的嫁妝出了些問題。能不能先從您的私庫調取些布料,隻需要二十匹,能填滿一抬嫁妝即可。”
長平帝愣住,猛地抬起眼皮瞪向清河郡王世子,“小五的嫁妝?”
他的小五娶妃,宗人府難道不應該準備聘禮?
為什麼是嫁妝!
清河郡王世子卻誤會了長平帝的意思,輕描淡寫的解釋,“宗人府最後盤點小五的嫁妝時,剛巧趕上晴天雨。從西域尋來的料子最為嬌貴,隻能用以草藥熬煮的溫水清洗。即使下麵的人動作夠快,最上層的料子也沾染了雨點的痕跡,恐怕曬妝的時候不好看。”
長平帝擰起眉心,直白的質問,“為什麼是嫁妝,不是聘禮?”
愣住的人變成清河郡王世子。
他抬起眼皮仔細打量長平帝的表情,嘴角揚起微妙的笑意,慢吞吞的道,“嫁妝還是聘禮,有什麼區彆?”
因為身份特殊且無需向任何人證明財力,紀新雪和虞珩的大婚,沒有提前下聘的過程。
雙方皆在大婚當日挑選一百二十八抬隨身之物,展示給長安百姓和朝臣看。
清河郡王世子已經收到消息,紀新雪選擇了鳳冠禮服。
再加上紀新雪和虞珩成婚,兩人想要孩子隻能過繼,將來繼承安國公主府爵位的人,更是要改為‘虞’姓。他們之間不會牽扯到姓氏的問題,清河郡王世子才會順嘴將紀新雪大婚的隨身之物稱為嫁妝。
沒想到竟然令長平帝有如此大的反應。
“當然有區彆?”長平帝眼含責怪的睨向清河郡王世子。
百姓隻知道太女和東臨君,朝臣們卻個個知曉小五是皇子。
若是在他們眼中,小五夫綱不振,豈不是連君綱也要大打折扣?
清河郡王世子‘嗯’了聲,再次追問,“有什麼區彆?”
他並非完全猜不到長平帝格外在意嫁妝和聘禮的含義,隻是覺得離譜。
難不成紀臨淵以為,小五的隨身之物稱為聘禮,鳳郎的隨身之物稱為嫁妝。小五便是‘夫’,鳳郎是‘妻’?
兩人沉默的對視半晌,長平帝在清河郡王世子越來越詫異的目光中,神色如常的移開視線,“你給辦事的人留個信物,讓他直接去我的私庫尋布料。儘管挑最好的給小五做聘禮,不必特意請示。”
清河郡王世子忽然發出聲輕笑,“紀臨淵,你是不是對小五和鳳郎存在誤解?”
且不說小五對鳳郎傾心時已經與鳳郎有婚約,始終以為自己的女郎。
單單是兩人因要緊的朝事不得不暫時分開之後,每次身體抱恙的人都是小五,鳳郎卻精神抖擻的繼續為朝政忙碌,也能猜出......咳咳。
長平帝不肯接話,頗為嫌棄的揮了揮手,“你親自去看小五的聘禮,彆再出其他岔子。”
他說是聘禮,就是聘禮。
其餘的廢話,他不想聽。
沒等清河郡王世子再開口,大殿外忽然響起極嘈雜的聲音,依稀能分辨出‘請安’、‘大喜’等字樣。
過了許久,殿外的人依舊沒有進門,性子有些急的朝臣,已經自發的出去查看是怎麼回事。
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太和殿便空了大半。
外麵的聲音越來越雜亂,但始終沒有人回殿內說明情況,以至於僅剩的朝臣也被勾起好奇心,紛紛走向門口。
長平帝昂頭飲儘鬆年端來的茶水,試圖澆滅突如其來的煩躁。
可惜效果幾近於無,非但沒能令他靜下心,反而莫名其妙的生出‘又是這樣’的感慨。
清河郡王世子摸著下巴沉思片刻,趁著長平帝無暇留意他,悄無聲息的退出太和殿。
抬頭便見到被眾多朝臣和命婦圍在中央的紀新雪。
哪怕已經無數次感歎過紀新雪美貌,驟然見到盛裝打扮的新娘,清河郡王世子仍舊震驚的愣在原地。
如此殊容。
無論是盛裝赴宴的年輕女郎,還是舉手投足自帶韻味的朝臣女眷,皆無法在新娘子已經麵露不耐的情況下,奪走哪怕微不足道的注意力。
難怪自安武公主之後,長安再無人能擔當美人之名。
清河郡王世子站在原地聽了會朝臣和命婦對紀新雪的讚美,忽然有些理解,以長平帝的玲瓏心思,必定能推測出紀新雪和虞珩之間是由誰主導。為什麼始終堅持紀新雪是娶‘妻’。
將心比心,如果他有個處處肖似自己,仿佛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兒子。不僅愛好女裝,還離經叛道的公開與人分桃,然後毫不意外的成為躺平的那個......
清河郡王世子轉頭看向正在人群中瞎起哄的紀成,忽然覺得對方比往常順眼許多。
這個糟心的孽障雖然也不省心,但起碼長得不像他。不至於令他見到這個孽障,便生出奇怪的代入感。
紀成忽然覺得越來越冷,下意識的環顧四周,視線不偏不倚的對上清河郡王世子慈愛的目光,頓時打了個哆嗦,掉頭就跑。
天地良心,他從來沒有過假死脫身,給陛下做女婿的想法。
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讓阿耶相信他的決心,放棄對他的折磨?
清河郡王世子的眉毛狠狠的跳了下,目光追捕紀成慌忙逃竄的背影時,無意掃過紀新雪的臉。腦海中下意識的浮現長平帝坐在太和殿的龍椅上,借茶消愁的畫麵。
隻是走神的功夫,紀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清河郡王世子搖了搖頭,沒再回太和殿,轉身走向紀新雪的......聘禮,暫時存放的地方。
罷了,紀臨淵也不容易。
他是長輩,何苦與晚輩斤斤計較?
下次紀臨淵再提起紀成和紀明通的事,隻要彆再說要紀成假死,他就給紀臨淵個好臉色。
長平帝絲毫不知道,隻過去短短半刻鐘的時間,他在清河郡王世子心中,已經砸實‘值得同情’的標簽。
他連灌三壺茶水,終於忍無可忍,令莫岣去殿外查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