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入天涯海閣的純黑色紙鶴,在履行了自己的使命、傳達完消息後,並未能如它主人所願,將喜訊帶回拭劍大會。
彆鶴劍早早便躲在一旁格外小心地看著自己的主人布陣,這會兒見那礙眼的紙鶴出現,當即利索地衝上去將紙鶴大卸八塊,同時,爽朗清越的女聲亦隨著寒風遠遠飄散,再也無法聽見分毫。
彆鶴劍誌得意滿地飄到一邊,繼續儘職地守著。
不遠處秀麗怡人的冉月湖畔,一身黑袍的男人眉眼凝霜,狹長深邃的雙眸布滿細細的血絲,微微泛白的薄唇亦抿成了一條直線。他神情冷寂,忽而唇角微微滲出了一點鮮紅的血跡,麵上恍惚間顯出些許青白,卻也渾不在意,隻抬手專注地將法陣重新勾畫完整。
混沌劍陣,堪比雷劫,可辟萬邪,所向披靡。
彆鶴劍有些顫抖地看著那極為可怖的陣法被緩緩繪製出來,不敢靠近。忽而感覺到劍柄被人輕輕戳了戳,它不耐煩地轉過身,便見自己的“兄弟”吞楚劍正立於自己身後,磨磨蹭蹭地挨著自己。
彆鶴劍早已開了靈智,自然也能開口說話,然吞楚劍未能開化,平日裡兩把劍的交流便隻局限於一些極為本能的訴求。察覺到吞楚劍有些焦急,它奇怪地問道:“你不好好待在劍尊識海裡陪那棵辣椒,跑出來做甚?”
吞楚劍輕輕蹭了蹭對方,模模糊糊地將意思傳達過去。
“你說那隻辣椒在鬨脾氣?他怎麼可能會鬨?”彆鶴劍膽戰心驚地問。它將劍尖紮進泥土裡,隻覺先前被劍廬地火熾烤的痛楚再一次席卷而來,恨不得趕緊躲得遠遠的。
然而小娃娃一鬨,它若是完全不理會,吞楚劍又不會說話安撫不好小孩,到時候它的兄弟也得如它那般倒黴,實在不是什麼妙事。
彆鶴劍掙紮了片刻,道:“崇容劍尊的法陣如今正是緊要關頭,打擾不得,今日他未必能繪製完成,暫時不會回識海。算了算了,我跟你去看看吧。”
語畢,漆黑的劍毫不猶豫地跟著吞楚劍脫離了本體,靈識紛紛回歸獨孤九的識海。
兩把靈劍一進識海便發現了抱著膝坐在落日湖邊發呆的小孩,連忙飛了過去。
小娃娃似乎剛剛睡醒不久,此刻委屈巴巴地蹙著眉,困倦地揉著眼睛,眼眶有些泛紅,胡亂地自己坐那說著話。
彆鶴劍一見他便反射性地覺得渾身被火燒一樣疼,隻好離得遠遠的,問道:“小娃娃,這大清早的,日頭還沒出來,你不睡覺起來做甚?”
莫焦焦聞聲看過去,睜著烏黑的眼睛定定地看著眼熟的黑劍,軟綿綿地問:“獨孤九去哪裡了?焦焦要抱。”
“要抱?”彆鶴狐疑地轉身朝吞楚劍看了一眼,背過身小聲嘀咕道:“這辣椒不是心智不全乖得很嗎?平日裡劍尊抱他他都傻兮兮地拒絕,怎麼今日突然要抱了?莫不是睡得更傻了?不對勁啊,落日湖既然已經被轉移了過來,小娃娃的癡傻應該好了許多才對……”
莫焦焦得不到回應,不高興地放下揉眼睛的小手,他盯著黑劍,慢騰騰問道:“彆鶴劍,獨孤九怎麼不來?焦焦想見他。”
彆鶴劍被小孩點名,隻好轉過身去,回憶了一遍此前偷聽到的鴻禦老祖和崇容劍尊的交談,極不情願地哄道:
“崇容劍尊在外頭給你布陣呢,等他布好陣,你就能通過識海內外遙相呼應的大荒法陣傳送出去了,到時候進了那個辣椒種子體內,重新發芽從泥裡長出來就好了。”
“我想見獨孤九。”莫焦焦聽完便執著地要求著,不知為何今日忽然“任性”了起來,他不開心地揪著靴子上的毛球,嘟囔道:“我不要重新發芽,焦焦長大了。”
小孩說完便低著腦袋,不知在那想著什麼。
彆鶴劍瞧著他的反應,越想越覺得不妙,隻好無聲無息地挪了一下,準備出去搬救兵。
誰想小孩忽然抬起了頭,伸手竟扔出了一根柔軟碧綠的枝丫,將它團團纏繞了起來。
彆鶴劍不由掙紮起來,然而捆著它的枝條不知為何堅韌無匹,竟連它這樣的絕世好劍都切不斷,彆鶴忍不住哀嚎道:“這祖宗什麼時候學會了這法術的?”
莫焦焦指使著綠枝將黑劍拖過來,認真地瞅著劍柄,執著地問:“獨孤九為什麼不來?”似乎是擔心彆鶴劍說謊騙他,小孩又機靈道:“你騙我,獨孤九會知道,你就很慘了。”
“……”彆鶴劍憤怒地將一半劍身戳進肥沃的土地裡,終於忍無可忍道:
“崇容劍尊不是不願意來看你,而是他沒辦法來!大荒法陣的繪製本來就極其耗費真元和精神氣,他自發現你的存在後便強行啟動了識海中的大荒,每日維持著大荒運轉供你居住已是有所虧損,遑論重新繪製一個一模一樣的法陣。為了護你,他連八十一重混沌劍陣都加上了,如今自然不能半途而廢來看你。”
莫焦焦懵懂地點了點頭,蹙起眉道:“那獨孤九畫完陣法,就來看焦焦了嗎?”他眸中滿是期待。
彆鶴劍原想應小孩一聲“是”,然而眼看著小娃娃一副不知世事的模樣,它又禁不住想聽從先前鴻禦老祖等人的勸說,狠下心道出真相。
畢竟那些事情唯一的見證者便是作為靈劍的它,若它此次不說出來,恐怕以後誰也不會知道了……何況,小娃娃距離出識海,隻差一步之遙……
彆鶴劍看著小孩,內心猶豫了許久,直到莫焦焦打了個小嗬欠,迷迷糊糊地仿佛要睡著了,才緩緩開口道:“小娃娃,你不是想知道崇容劍尊過去一月內離開你去做了什麼嗎?我可以告訴你。”
莫焦焦聽到這句話,正要化形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有些遲鈍地轉頭,愣愣地看著彆鶴劍,喃喃重複道:“過去一個月?”
那迷茫的神色,儼然證實了他們的猜測。獨孤九所做的一切,恐怕功虧一簣,因為小孩昨日所受刺激太大,顯然已經下意識“忘記”了。
彆鶴劍有些不忍,卻還是一鼓作氣道:“小娃娃,你應該記得我最擅長製造幻象,所以崇容劍尊過去一個月究竟做了什麼,你可以自己看。他已接連三十三日未曾合眼。”
莫焦焦緩緩捏緊了袖子,滿目茫然和不安,適才由於剛剛睡醒而升起的憊懶和嬌氣一瞬間消失無蹤,隻惶惶然地緊緊盯著彆鶴劍。
小孩完全記不起來彆鶴劍所謂的“一個月”是指什麼了,然而冥冥之中,潛意識亦同樣在告訴他……彆鶴所言不假。
幻象很快便凝聚成霧氣,在莫焦焦眼前一一呈現……
過去一月,三十三日。
男人先是不遠萬裡跋涉西海,雷雨交加中親自潛入深海采集萬年前殘留的靈體記憶。
接著,為了搜尋挖掘唯一一顆可經受住天火炙烤的辣椒種子,徒步深入極地雪川之下守候七日,僅僅為了將種子帶回宗門種下,隻待莫焦焦將神魂潛入,便能重新生根發芽。
隨後一路往南直闖隱神穀,斬儘擋道修士,廝殺數十日未曾停歇,隻為了替他找回他的穀主。
緊接著又回到宗門,閉關十日強行改造識海,自損根基,因為小辣椒的家便是落日湖。
如今已布陣三日三夜,始終暴露於茫茫風雪之中,未曾停歇。
因為獨孤九的椒椒要出識海,因為男人要將莫焦焦失去的一切,一點一滴重新給予,讓小孩再一次擁有最好的一切。
彆鶴劍所造幻象自然是極為逼真的,畫麵定格於男人眉目冷沉,唇角滲血的模樣,久久未散。
莫焦焦小聲地對著幻象喚了一句,“獨孤九……”聲音幾不可聞。
他低下頭,糯軟的聲音響起,嘟囔道:“你們走開。 ”
彆鶴劍不敢再驚了他,一被鬆開後便連忙拽著吞楚劍逃命似的離開了識海。
莫焦焦站起來繞著落日湖走了一圈又一圈,小聲地自言自語,仿佛在努力說服自己。
“焦焦有落日湖了,也見到穀主和長老了,焦焦還可以化形,焦焦可以出識海做很多很多事情,焦焦能在冉月湖畔重新發芽,焦焦……有了獨孤九。”
男人的名字含含糊糊地被小孩念出來。莫焦焦呆站著,腦海裡又浮現男人唇角滲血的模樣,捏著小拳頭眼圈泛紅。
他無助地轉頭四處張望,試圖尋找到那抹熟悉至極的墨色身影,隻語無倫次道:“我想出去。獨孤九,焦焦要發芽,焦焦不躲在這裡了。你快來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