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外麵已經排了長長的隊伍。
賀鳴堯端著搪瓷缸,排隊打了一勺菜湯,一小塊巴掌大的豆餅,隨便找了個角落,仰頭就把菜湯一口氣喝完。
周恒跟在他旁邊,道:“你那表弟帶口糧了沒?”
“帶了,他自己有吃的。”那小傻子的夥食肯定比他好多了!
賀鳴堯伸直了長腿,難得心情輕鬆又舒爽,坐在菜壇邊上,少見的沒有伸手禍害裡麵嫩綠的菜葉子。
像往常,他非得想辦法背著人揪兩片菜葉子,給自己加加餐。
周恒也發現了這一變化,嘲笑他道:“呦,今天不揪菜葉兒了?”
賀鳴堯踹他一腳:“少說風涼話。”
周恒也笑了,“總算有人來看你了。本來這幾天,我估摸著你也該斷糧了,正想著給你接濟接濟,沒想到居然來了人探親。這老話說的好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既然是來探親的,總不可能是空著手來,多多少少也會帶點口糧補貼。
賀鳴堯無所謂地笑了笑,道:“我可不像你,每隔兩三個月就有人給你寄點口糧……”
周恒聞言,想到上次寄來的那堆硬邦邦的饅頭片,幾乎個個都缺了一個口,甚至還留著明顯的牙印兒,一看便知是被人故意啃過的。
也不知道那人如今是什麼樣子?
應該是長大了不少,但是膈應人的性子卻還是沒變。
周恒眼底透出了些許溫柔的光,抬頭看向天邊的雲,道:“我倒是希望他能寄點好的。”
彆老是故意挨個咬一口,存了心想讓他吃剩下的饅頭片呢。
王建明正巧聽見了這話,腆著臉湊過來道:“周哥,你要是嫌之前寄來的口糧不好,給我分點唄,我肯定能全部給你吃完了!”
“做白日夢吧你!”周恒想也不想拒絕道。
王建明納悶:“不是你說寄來的口糧不好嗎?”
周恒道:“那我也舍不得分出去。”
王建明不死心,正想說些什麼,徐海文及時咳了一聲,再繼續任由他們說下去,接下來又得吵嚷打架了。
“都彆說了,快點吃飯。沒看見梁隊長過來了嗎?抓緊時間,一會就要到地裡收麥子,忙著呢!說那麼多廢話……”
說曹操曹操到,梁大隊長真的來了。
梁繼民一來,所有人不約而同閉上了嘴,加快了吃飯的速度,然後各自領了農具下地忙活。
大清早天氣很涼爽。
遠處傳來一兩聲清脆的鳥雀叫聲。
盛夏的風吹了過來,沙棗樹微微晃動,金黃色的花瓣幼嫩清新,枝丫上慢慢落了幾隻小麻雀。
紀晟始終窩在窯洞裡睡著回籠覺。
醒來簡單吃了早飯,閒著無聊,偏偏也不敢出門隨便晃悠,隻能趴在床上左右翻滾,無意間揭開了底下的床褥子。
猛然就看見了床板上的刻痕,望之令人觸目心驚。
——活下去。
這字顯然是用刀子刻的,痕跡刻的很深很深,仿佛那人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企圖依靠這幾個字支撐著自己熬過去。
紀晟呆愣了半晌。
賀鳴堯那家夥,應該過得很辛苦吧?
他大概知道這幾年正在鬨饑荒,挺嚴重的,身處其中,想必大部分人都很難熬。
幸好現在已經是1961年,後麵的日子應該就會好起來了。
—
臨近正午,太陽高高升起,酷熱難當。
梁繼民敲響了解散的鑼鼓。
農業隊的人嘩然而散,一個個轉身往窯洞那邊跑。
梁繼民:“…………”
梁繼民看著那幫乾活有氣無力、跑起來一個比一個機靈的人,不由得黑了臉。
“一個兩個都跑這麼快,你們是不是故意的?都在偷懶是吧?啊?這會兒有力氣跑了?”
賀鳴堯膽子大,遙遙回他道:“梁隊長——!下午我們再好好乾活!走了啊!”
周恒也笑著招手:“梁隊長,我們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去歇歇!”
王建明揣著懷裡藏的一小把麥粒,有點心虛,一句話也不說,低著頭一溜煙跑了老遠。
至於徐海文,早上偷偷搓著麥子吃了不少,這會兒也笑眯了眼,悄悄摸了把滿滿當當的口袋,頭也不回小跑著離開。
梁繼民:“…………”
另外兩個農場乾部也保持了沉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著沒看見那些人口袋裡藏的麥粒。
但凡親身經曆過,親眼看見了去年冬天的場景,所有人都會對生命產生敬畏。
還有前所未有的寬容。
要知道,河灣溝農場地處偏僻,坐落於西北荒灘邊上,前前後後容納了相當多的,來自天南地北,被送來接受勞動教養的人。
除去前兩年被其他農場調走的三百多人,剩下的人,有很多沒熬過來的,永遠地躺在了荒灘之上。
好在今年年初,上頭派了人前來調查情況,萬分震驚的同時,想儘辦法從外省調來了一車救濟糧,勉強讓農場裡的人熬到了今天。
可是不論怎麼樣,不論是誰,包括賀鳴堯,包括梁繼民和其他農場乾部,心態或多或少都發生了變化。
梁繼民背著手,目送一大群做賊心虛的人匆匆跑遠,這才轉過身,幽幽地瞟了一眼被收割的光禿禿的大片麥地。
搓麥子生吃好吃嗎?
還不如烤一烤再搓著吃呢!
農業大隊隊長梁繼民,對他們私底下的小動作心知肚明,卻也沒出手阻止,心裡反倒異常地輕鬆。
往日都是死氣沉沉的,仿佛下一秒就能倒下去再也睜不開眼。今天倒好,一個個眉開眼笑,身上總算是有了些精神氣。
等到下午太陽落山,他就不能再繼續縱容這幫人偷懶偷吃了,最好今晚加把勁,一鼓作氣收完剩下的麥子。
想到這裡,梁繼民搖了搖頭,轉身踱步離開,黝黑的臉龐上慢慢也有了笑容。
生機不散,未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