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覦穿戴畢,重甲遮住輕襴衣,頓時威重湧現,初升的朝陽照上鎧甲,反射出的萬千碎光熠熠交織,宛如天神。
徐寔看大司馬沉凝的麵色,哪裡像去麵聖,怕不是找人撒氣吧。
他側頭向閣子裡頭望了一眼,自然什麼也看不到,也不敢問傅娘子病得如何,心思急轉,沉吟了一句:“葛神醫臨行前,叮囑主上抑怒戒躁。”
主上若在禦前驕狂,徐寔實則不怕。北府京口,乃建康北麵第一門戶,下控廣陵,北禦匈奴外寇。而若掉轉赴京,朝發則午至,午發則夕至,與建康都城的關係,在唇齒之間爾。
京口失,京城亡。
此為朝野儘知之事,皇帝倚重大司馬,正在於此。
徐寔擔心的是……
衛覦不理會他,在腕上扣緊一副帶著刀劍砍痕的舊鐵護腕,便下階而去。
徐寔實不能放心,連忙綴上低聲道:“主上恕我多言,十五那日泗水之畔,擾邊者不過是氐人的一隊散兵遊勇,不足為患,將軍卻親出,是否……想見血光了?”
衛覦長睫一動,眼鋒側掃,已與方才看軍醫郎的那一眼截然不同。“軍師若閒,可回京口。”
徐寔聞聲止步,不敢再開口。
卻也不敢被趕走,他還得留在大將軍身邊照看著。
衛覦才下長階,卻有一名護衛從外頭來報,“大將軍,徽郡王在行宮外求見傅娘子。”
“李容芝?”衛覦不豫,“他來做什麼?”
護衛回稟:“宮中郗太妃神智不清,飲食不進,隻尋傅娘子,眼看著要餓過去了。徽郡王不得已前來請助,道是十萬火急,已候了一個早上。”
衛覦當即橫眉冷目,斥道:“我家女郎豈是伺候人的,倒給他們使喚!餓死餓活,關我甚事。他愛候著便候著,不許驚擾蘊珠閣!”
“可那徽郡王……”
衛覦睨目不屑:“太子又如何,來到這地界也得老實臥著,郡王,又如何。”
杜掌櫃望著凜然離去的大司馬,納罕不已,他真是方才在小娘子帳外輕聲細語的那個人嗎?
半晌後回過神來,忍不住請教徐寔:“先生,大司馬這是……麵聖後再為小娘子買回冰酪?”
徐寔閉了閉眼,說不是,“是買冰酪的途中順便進個宮。”
衛覦出行宮後不乘馬車,帶了兩個親衛,躍上坐騎便向南馳去。
*
此時宮中,皇帝才下早朝,回到太極西殿,麵對案上的四丈長絹,臉色晦暗難明。
昨夜即使有梁妃溫柔撫慰,李豫依舊平息不了心中的煩悶,若不是怕臣工議論,他當真想罷了今早朝會。
他從未想過,從小到大乖巧懂事的阿纓,會捅出這樣一件驚人的事來。
他待那孩子,自問比皇室的公主們還更寵愛幾分,那孩子喚了他這麼些年“父皇”,也同樣一片孺慕情深,這些年的感情,阿纓竟都不管不顧了麼?
眼下此事還未張揚出去,可五日後呢,簪纓自從退婚起,樁樁事跡出人意表,皇帝真有些拿不準了。
他也不是存心霸占一個孩子的東西,可冊首上所列的,那漢鼎、漢晷、廟器、王榻,都是何物?皆為象征君權之物啊!
誠然,這些重器皆是南渡之後,唐家利用商路,從四分五裂的九州尋湊許久,進獻來的,為的便是在這座據傳鎮有龍氣的古金陵城凝聚氣運,鞏固南朝的國祚。
如此出財出力,費心施為,還隻字不求回報,宗室多年來心中有數,也著實領情——可既然已獻,哪有往回要的道理?
移鼎,是敗國之象啊。
一旁立侍的原璁見陛下神態凝重,餘光輕掃案上的絹冊,垂眼苦笑著道:“這傅小娘子當真稚子心性,賭氣賭大發了,連送來的幾壇釀酒、幾兩茶葉也要與陛下算一算。真當如此算,那這些年小娘子送到禦前親手所做的糕點,煲的湯湯水水,是否也要折成銀錢?
“還有前些年,奴記得,陛下因幾位老大人爭吵遷都的事,整夜鬨頭疼,小娘子聽說後便跑來給陛下篦頭,揉按,還軟聲軟調地安慰陛下,陛下呀果然便好了。其實哪裡是小娘子按得好呢,不過是陛下見小娘子憨然可愛,舒懷罷了——這些如何算,又哪裡算得清楚。所以奴說傅娘子糊塗,將陛下當成了尋常家翁,隻知自己委屈,便不恭不敬起來。”
此為正話反說,李豫聽了,果然想起了簪纓這些年的種種好處。
是啊,帝王膝下的子女,哪個嘴裡不會千安萬敬,可真論起貼心,遍數後宮諸位皇子公主,再不會有比阿纓更孝順的了。
皇帝心裡自有一本賬,他知道,阿纓的孝不是表麵文章,沒有隔著先君臣後父子的敬畏,是真心將他當成了一位父親。正是這小女娘視他如尋常家翁的態度,才讓皇帝體會到在皇宮裡難得一見的溫情。
阿纓啊。
李豫心歎一聲,眉頭漸漸緩和。原璁見狀,心裡略鬆一口氣。
正在此時,前殿的宿衛軍忽然來稟:“陛下,宮門侍衛報,有騎人馬過宮禁而不下馬,徑自馳道入宮了。”
“什麼?”
所謂馳道,是依宮城外牆而建的一條跑馬的禦道,平時隻供帝王鑾車出行,餘者不可僭越。
皇帝心中才閃過一個影兒,便見門口一人披甲踏履而入,豐神春色,眉目霜秋,見君不脫履,不卸刀,挺直身姿,聲如鳴金:“拜見,陛下。”
皇帝乍一望見這副與……她有七分相似的眉眼,心底猝然一慟,不由喚了聲:“阿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