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喝了兩日藥湯, 簪纓隻覺腿都有些虛軟,在避蔭的廊子上慢慢走,心裡還惦著宮裡還賬的事。
她側過略見清減的雪腮,問春堇:“這兩日外頭有什麼動靜嗎?”
春堇想起杜掌櫃的囑咐, 搖頭道無。
“姊姊瞞我。”小女娘小恙初愈的嗓音尚有些綿軟, “一個到行宮來的都沒有?”
簪纓在宮裡彆的沒學會,揣摩庾皇後的心情卻練就得一等一。她已知道庾氏心機陰深, 又擅做表麵功夫, 從來不肯吃虧, 想讓她將納為己有的東西再吐出來, 庾氏必然不舍, 不到最後一刻,她是不會甘心消停的。
她怎麼可能不做點動作?
她自己不出麵, 能差使的, 想來是傅家了。
春堇見小娘子猜出來了, 隻得交代:“……傅府的二夫人來過,欲求見小娘子, 昨來了一回,今日一大早又來一回, 杜掌櫃對傅家人不待見, 都給撅了回去。”
簪纓聞言,眉心輕蹙。春堇見她的麵色非惱似憫, 有些不解, “小娘子那日不是說, 不願再見傅家任何人上門嗎?”
簪纓走到遊廊儘頭,扶著她坐在抱廈的美人闌上,望著下頭池子裡的遊魚碧荷, 半晌道:“你不知道,傅家的二房孫氏曾和傅驍養育過三個孩子,前頭一個小郎君、一個小女娘都沒養住,後來又生一子,將養得伶俐,隻是十幾歲時非要離京負笄遊學,這一去就沒再回來過。所以孫氏不得傅嫗待見,這些年貌似過得艱難。”
那個離家遊學的傅則庭,簪纓從前叫他二兄,眼下卻也無甚關係了。如今提及傅家,她全然一副局外人口吻,淡淡轉動紈扇,“還有旁的事嗎?”
春堇猶豫了一下,小聲道:“還有徽郡王,從昨日便在山下候見小娘子,這會兒……大抵還沒走。”
“徽郡王?”簪纓有些意外,他是郗太妃的孫子,難不成宮裡派了他來做說客。
隨即,她想到什麼,眉心緊了一分,“可是太妃娘娘有恙?”
春堇點頭:“道是小娘子離宮後郗太妃便犯了糊塗,見不到小娘子便不吃不喝,如今纏綿臥榻,說是……出氣兒多進氣兒少了。”
“這還了得,為何早不告訴我?”簪纓一聽便起了身,起身後,她又頓一頓,最終還是決定回閣屋中換身見客的襦裙。
在廊上才行一半,池台下傳來一道緩沉的聲音,“急忙忙的去何處?”
簪纓轉頭看見緩帶輕衫的男子,眉頭鬆開,烏眸裡浮現出碎碎的光芒。尤其在看到他托在手心的那盞冰酪酥時,簪纓彎起的桃花眼宛如一對染了胭脂的月牙兒,喚了聲:“小舅舅。”
衛覦不等她迎過來,三步並一步躍階而上。他不薰香,被熱風撩拂的襟懷帶出一縷很淡的生鐵氣味,並不難聞。
簪纓的眼睛隻盯著那玻璃盞外壁上一顆顆晶瑩的小水珠。
衛覦眼裡漾出一分柔,消解了如劍眉眼的鋒利,將冰盞交給春堇,囑咐,“等化了再吃,隻許吃半盞。”
又看了看簪纓的氣色,問她今日可大好,早起用的什麼。
春堇一一應答。簪纓看了一眼他,又將視線挪回冰盞子上,還沒有吃,便感覺心裡酸酸的了。
她並非全然因著嘴饞,這次因她生病,小舅舅為哄她,一日一盞冰酪酥地送到她這兒。從西市到行宮,一來一回,要想一盞冰飲不化,隻能快馬加鞭。可明知是要化得不涼了才能吃的,即使帶回一盞融化的也無妨,小舅舅卻不曾如此。
他每次帶回的冰酪,都猶有水珠兒凝結在盞壁上,讓她感受到清涼的氣息,讓她看著那晶瑩的酥山一點點融化開去,讓她在津液分泌的期待中,暢想過一刻入口的甜酪會是什麼滋味。
期待本身,便是一種無可替代的撫慰。
這種大抵隻有女孩子才會心照不宣的小雀喜,她不知小舅舅何以明白。隻是想起了過往,從來是她精心做好糕點送給彆人,期待著彆人入口時的反應,甚少顧著自己。
沒有的時候不知那是缺憾,有了,才發現,原也會有人如此顧念她。
可她的手藝甚至都沒給小舅舅、給杜伯伯、任姊姊嘗過,反而便宜了那些人。
她低頭眨眨眼:“我明日不吃了,小舅舅彆去西市買了。”
身為統領千軍的大司馬,又是做長輩的,來回給她跑腿,病中偶爾撒嬌一回還說得過去,再多的臉皮,她可沒有了。
衛覦聞言,目光有一瞬冷黯。“想吃就吃,都是下頭人買的。”
簪纓探出嫩白的指尖一指衛覦的靴子。
就為一盞酪,來回馬不停蹄 ,塵土也染了靴麵。
她知道,給她入口的東西,小舅舅不會假手於人。
衛覦一靜後笑,“誰說吾家小女不伶俐。”
簪纓被誇得極不好意思,岔開話:“小舅舅,我這便去見一見徽郡王,等說完話,冰酪正好入得口。”
她仿佛知道衛覦不讚同,不待他回答,又搶著道:“我知這其中也許有宮裡的陰謀,我有分寸的,無論因著什麼,都不可能再回宮。隻是萬一是真,我也不好眼睜睜聽聞郗娘娘出事不理,便先去探一探徽郡王的意思再看。”
郗太妃是個好人,待她也不錯。前世遷到蘿芷殿後,簪纓記得真的兩個人,是徽郡王妃和王家三娘,都曾投帖欲來探望她,雖然最終被庾氏擋回了,但這份心是存在的。
她們沒有幫到她什麼,但也沒有對不起她什麼。
這一世簪纓不可能再顧念所有人,但若力所能及,也不該見死不救。
衛覦看著小女娘忐忑解釋的模樣,隻道一句:“阿奴但行己事就好。”
不用這般小心翼翼。
簪纓記得杜掌櫃也說過這樣一句話,好像她隨便做什麼驚世駭俗之事,他們都是依她的。
這種無條件的偏愛,也許便是有家人在身邊的踏實吧。
她笑應一聲,再無疑慮,回內寢換了身玉白綴花的襦裙,便請杜掌櫃請徽郡王上山,至會客廳一見。
*
李容芝在行宮下已等了一個日夜,聽聞傅娘子終於肯見他,幾乎喜極而泣。
他是蜀王這一脈的長子,入京前父王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一定侍奉好祖母太妃。李容芝深知祖母與父王母子情深,他進京不是來享福的,是來代父儘孝的,若讓祖母出半點閃失,他便是以命相償也抵不了罪孽啊。
說來也愧,傅娘子往日在宮裡細心照料著祖母,他與王妃做正經孫輩的,反而做不到晨省昏定,心常抱憾,對傅娘子更是多有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