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寔吩咐罷, 甲兵應聲而動。邱氏還坐在地上做夢呢,一對黑甲衛如兩座高塔左右夾來,拖著邱氏來到烏衣巷外烈日當頭的衢口, 聲如洪鐘:
“跪!”
邱氏像一隻麵口袋似的被擺布著,天旋地轉間, 仍接受不了眼下的事實, 仰頭看見道口指指點點的行人, 臉色紅似豬肝, 兩耳嗡嗡作響。
“你們豈敢!老身乃誥命婦,家兒是中書省令公, 老身長子還是北伐建功的社稷之臣……”
她欲從地上爬起, 話音還未落,又有兩個麵口袋被扔在她身旁,正是王媼和李媼給她作伴來了。
徐寔冷冷掃視那斯文掃地的老婦一眼,從隨扈手中接過一隻兩臂長的長條扁形錦盒, 向傅小娘子府門行去。
府門下的杜掌櫃見了他,又見到來此為小娘子撐腰的黑甲衛, 向徐寔拱拱手,將人讓進府中。
一者並肩,誰也沒有回頭多看那個在巷口哭叫的老虔婆一眼。
東堂, 簪纓發作過後, 正雙手環著狼頸低頭默默。
見徐先生至,她目光一下子亮起來,起身直朝外看, “小舅舅來了嗎?”
徐寔在檻外的木廊子上脫了履,輕撣大袖,捧篋步入堂中微笑:“主上沒來, 遣在下來給小娘子送兩樣物件。”
又道:“外頭雜事小娘子全不必理會,親衛會處理乾淨的。”
說話時,他一直小心留意著傅娘子的神色。
此前,徐寔與邱氏的馬車可謂是腳前腳後到的烏衣巷,礙於主上有過交代,他全程聽完了傅老太婆放的厥詞,忍得牙根發癢。
大晉自天子以降,孝道為先,這一字就是一座越不過的高山,一片不見底的深淵,徐寔深知這番話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娘來說,是何等的威懾與壓迫,他不敢想象傅小娘子聽後會如何。
可他沒想到,傅娘子會那般果決地回言,稱得上一句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好靜氣,好膽魄。
可徐寔依舊擔心,她的女兒受委屈。
簪纓卻隻好奇地向先生手裡張望,“是什麼?”
徐寔便打開那盒子的上蓋,隻見其中臥著一張不知何木製成的小號木弓。
那弓形古拙流暢,曲線宛如工筆一氣嗬成的仕女側影。弓身上,每隔三指寬,又如琴徽般銼入一粒小小的紅色寶石,一共七顆,第一眼看去低調不揚,與木色映襯,卻是格外精巧彆致。
小弓之下,還壓著一柄同木色的馬球杆。
簪纓從前曾見四公主和五公主在華林園玩過,自己卻不曾碰過。一見此物,她心中煩惱霎時一掃而空,小心地拿在手內,竟是不輕不重,正合自己的手感。
不得章法地輕揮兩下,也有如臂使指之感。
“大將軍說了,小娘子務必好生進膳睡覺,待養好氣血,正好教小娘子玩樂。”徐寔笑著加了一句,“將軍親手做的弓武,殊為難得,小娘子收好。”
簪纓本就握著馬球杆舍不得放下,聽是衛覦親手所做,掌心裡打磨得圓潤的硬木忽然便似有了溫度。
女孩頰邊抿出一對清淺的梨渦,不甚明顯,卻很安恬。她輕道,“小舅舅疼我。”
徐寔交代過東西,問:“小娘子可有話帶給大將軍?”
簪纓輕輕福身:“代我請小舅舅安,多謝小舅舅饋贈。”
徐寔微頓,看著小女娘清亮無霾的目光,知道問不出彆的話來,便頷首而去。
隻是走至堂門處,他到底不忍心地回過頭,又多安慰一語:“在下雖不知當年京華中事,卻知唐夫人犖犖豪情,玲瓏八麵,不與宵小計較是不足道也,並非懼了他們。是以小娘子無論如何行事,都不算違背父道母道,毋需愧疚。”
簪纓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是不會愧悔的。耳聽此言,她心中一動,稱是,忙忙追問的卻是另一事:
“先生也認得我阿母,也與我阿母熟識?”
徐寔斂起的眼波如春水,那樣一位耀眼的佳人,他豈能不識得,豈能不難忘……
這位年過不惑的南畝耕士最終隻是低道:“你阿母,是個很好,很了不起的人。”
他前腳剛走,徽郡王夫婦便因邱氏上門胡鬨的事,趕來安撫簪纓,這且不提。卻說兩刻鐘後,一輛通幃犢車攆火似的趕到了烏衣巷。
從車上跌下來的正是傅驍,下車時這位中書令差點被踏凳絆倒,撞歪了頭幘,也顧不得。
他當頭見一班黑壓壓的精甲撞進眼裡,正午酷熱的太陽下,老母親就跪倒在行人往來的衢口。
傅驍如同被無形的巴掌左右開弓摑在臉上,火辣辣地疼,連聲叫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他趨至近前,更為清楚地看到了母親的狼狽。隻見傅老夫人鬢發垂落,臉上分不清是淚是汗,嘴唇哆嗦,胸口起伏,袍擺處還沾著不知是什麼液體的汙跡。
這哪裡還像一位持家掌饋的世家老太君?
傅驍心內含酸,已知自此刻起,清河傅氏的裡子麵子,是再也沒了。他抖聲輕問:“母親傷到何處沒有,先起,先起來。”
他欲要將人扶起,兩名甲兵將佩刀一橫一抹地叉在傅驍麵前,鐵麵無私。
傅驍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大司馬手底下的人,既怒且怕。
那日安兒和傅妝雪從西山硬生生走回傅府的陰影,還曆曆在目,他亦聽說過關於那位大司馬如猛虎長蛇,殺敵如麻的傳聞,他怕,可也不能讓母親把一條命都交代在這兒,隻得舍下身段,左躬右揖地說情。
好話說儘,甲衛不動毫分。
“驕奴……”邱氏此時終於轉過彎來,隔著圍守的精兵看見次子,濁目中湧出淚水,癟著唇吞聲啜泣,“兒啊,你快救救母親,我不要跪在這裡……”
這裡人來人往,全在看她,太丟人了。
傅驍紅著眼狠跺腳,“母親啊,您糊塗!兒早說過要以緩柔為上,讓您不要有過激之舉,為何就是不聽?您以為倚老賣老威逼小輩,便能逼人就範,殊不知丟的是我傅氏的臉。”
邱氏蓬發淚眼,形容可憐,“我一心為了傅家,豈知會如此,周燮再三保證此計必達,我以為可以……”
傅驍聽到那名字,頭腦一懵:“誰?”
邱氏以為兒子沒有聽清,以帕蒙臉嗚聲道:“周燮,我向他問計……”
傅驍又豈會不知那周燮是何人,此人本是長兄身邊的一個小小幕僚,寒門出身,靠著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蟲蠅附驥,賺到一個七品小吏勾當。
十五年前的那場北伐之戰,長兄傅容出任持旌使臣,三郎為從使,隨征北大將軍劉洹赴兗州陳留郡,與羯人建立的後趙國爭奪黃河一帶的控轄之權。
隨行簿吏中,就有這周燮。
那場戰事,可謂大晉三次北伐中最為慘烈的一次,北朝騎兵凶悍,又熟知地形,劉洹大軍幾次有傾滅之險,折損十之有七。
最終是兄長冒死從犬洞潛出圍城,懷揣國書與旌羽,前去鮮卑高辛氏部落求援,方出其不意,扭轉敗局。
然兄長在回轉的路上不幸被羯兵截殺,三郎和幾個從吏也未挺過那最後一場亂軍廝殺,傅家出征的人,最終死裡逃生回來的隻有這個周燮。
回京後,周燮憑功一路做到了揚州郡治中從事,從一個七品寒門,一躍成為五品官吏。要知在九品官人製度下的晉朝,寒門出身的人,最高也做不過六品,周燮已算是個特例。
而傅家老太太,好像特彆喜歡乾愛屋及烏的事,看在周燮是陪伴長子走完生命最後一程的人,又千裡扶回家主的靈柩,對他格外照顧,還親自為周燮說合了一樁親事。
此事在當年,同樣在世家間引起過一陣議論,邱氏事先也是瞞著傅驍,等傅驍從彆人嘴裡聽說母親給一寒士子牽線說媒,心都要驚裂了。
他實在想不明白,這便是所謂的“愛子如命”嗎?對待亡子身邊的一個小小文吏,竟也能青眼至此。幸那周燮還算有幾分才乾,頗得上憲賞識,這件不大不小的風波才算遮了過去。可傅驍依舊不喜此人。
果然他預感不錯,今日,此子又來壞傅家事!
“母親,您事先不問過兒子,卻信由一個外人?”
傅驍就知道,這樣一個又陰又毒的招數,根本是坊間無賴的法子,母親她如何想得出來?周、燮!傅家待他不薄,他究竟想做什麼?
“您可知,今日之後,孩兒的官聲,你孫兒的前程,傅氏世代的名譽,都被你這一跪斷送了!”
邱氏聽見這話慌了神,白著臉哆嗦:“怎會,陛下一向厚待我傅家……”
傅驍淒然閉了閉目,母親當真不知道嗎,陛下厚待傅家,隻因未來的太子妃出自我家啊。
他望著跌在那青石道上孱弱欲倒的老母親,目光既悲且涼,血紅著眼長歎一聲:
“罷,阿母生我養我,兒子今日便舍了官名不要,這就去向陛下辭官求情,定救阿母一救。”
他想不到除此以外,還有誰能令大司馬收兵,眼下隻有寄希望於陛下仁慈了。
“兒……”這句話如一張定鬼的符咒,一下拍在邱氏的腦門子上,驚得她的魂兒都顫了。
她一世綢繆,所為的便是傅氏兒孫官能越做越大,傅氏門楣一代比一代興旺。她的長子要配享太廟,她的驕奴要位列宰執,她的安兒要做太子最倚重的從龍之臣,這才行啊!這才行啊!
辭官,豈非比挖去她的心肝還疼?
“驕奴彆去,彆去!你可是副相,是朝廷股肱……”邱氏站不起來,淩空伸手向前掙紮著爬了幾步,邊哭邊道,“不然咱們去求一求王氏,王傅兩家是姻親,求王氏說個情還不成嗎?再不然、母親去給阿纓賠個不是,對,賠不是……她心腸軟,不會坐視傅家出事不管的……”
傅驍背對著她,充耳不聞,木然地解下頭幘與官印綬帶,走向那已經看傻了眼的車夫旁邊的馬車。
才將登車,另一輛馬車擦肩駛來,卻是在太學授課授到一半的傅則安,聞聽烏衣巷出事,立即曠了職匆匆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