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蓿有些吃驚地抬起眼, 便聽簪纓道:“那日阿姊送拜帖來府上,不曾接見,怪我不周。隻是想問阿姊, 那天是否為了傅家的事來勸我, 是不是傅則安讓你幫忙從中調解的?”
王蓿聽她一口一個傅則安地叫, 尚有些不習慣, 白若削蔥的手指卷動冰絲紈扇穗子,道聲:“他……”
而後不好意思地看了顧小娘子一眼,方尷尬道, “他頭一回給我寫信,便是遇了難事, 我總不好置之不理。”
顧細嬋是個識趣的, 聽她們說閨閣話, 自己挑帷張望車外風景, 也是津津有味。
簪纓問:“那麼你家願意你幫著傅氏說話嗎?”
王氏便垂睫不語, 神情似有落寞。
簪纓皺起眉,“定親兩年從未有過一箋半語,第一封信, 便是遇了難處有求於你, 卻絲毫不顧慮你的處境。他若當真憐惜於你,便不該如此自私, 若心中少情, 阿姊自己也說,傅氏經此一回不成氣候了,你又何必……”
王蓿一時失語,又抬眸柔愛地看著簪纓,“阿纓, 你的口才也變好了。”
她能與前世的簪纓成為性格相投的好友,不是沒有理由的。
她與傅家那位江離公子訂親時,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見識過傅郎君的人才,也讀過他的詩賦文章,說不曾動心,是假的。
像她這樣的門弟,出一些才女名淑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巾幗也未必輸得須眉。然她父親隻她一女,他們這一房不甚興旺,她從小便無堂姊的高才,也無堂妹的心氣,隻想不爭不鬨地過些平常日子,既訂了親,聽聞郎君人也不錯,安心待嫁就是了。
隻是漸漸的,她也發現,傅郎君修身知禮不假,也太過守禮了。比如在某場詩會花宴上遇到,倘旁周無人,他便恨不得退避三尺,不與她私相授受。
開始王蓿覺得此君慎獨,可堪托付終身,可慢慢的,她便疑惑傅郎君是否根本不喜自己。
否則,又怎會視她如木如石,沒有半分柔情。
前段日子聽說他帶著一位族妹大肆參加名門宴會,照顧周到,王蓿才知傅郎君不是不會熱切待人,隻是心裡有個親疏罷了。
她遠遠的見過那位傅氏小女娘一麵,心裡卻不解,又替阿纓不值——都從未見傅郎君帶阿纓參過筵宴、嗬護如此。
他疏親而近遠,真是奇怪。
直到出了華林園那檔子事,王蓿才明白其中緣故。
“傅家縱容外庶女,篤而無禮,確實欺你太甚。”
王蓿說罷,又苦笑道:“我如今還在孝中,未來如何,心也淡了。可阿纓,我的婚事,我自己又如何做得主。”
簪纓訝異:“傅氏主母不堪,傅驍辭官,傅則安降品,難道王氏還沒有替你退婚的意思?”
王蓿微微一笑,目中透出哀婉之色。
當初阿父還在時,這門婚事尚且是堂叔一言定下的,如今隻剩了她與阿母,看似一門親恭孝悌,活得與本支姊妹無二,說破了,還是逃不開寄人籬下四個字。
簪纓才問出口,自己便回過味來,王家這是仍在觀望!如今太子還在位,傅家未來如何尚未可知,莫如犧牲一個不甚重要的旁支侄女的婚姻,去做個“無傷大雅”的賭注,非但無損,還能得到重諾之名。
她想起前世王蓿出孝後,苦苦在閨中等著傅氏來娶親,眸中霜色微凝。
她輕輕地握住三娘的手。
三娘是一個好姑娘,好人不該因他是個好人,因他心軟良善不害人,便被人害,被天欺。
軟弱並不是一種罪過。
至少她不認。這世道也不該如此。
“會好的。”簪纓聲音很輕,落在虛處的目光甸如沉石。
*
樂遊苑在宮城向北三裡處,南渡之初,曾作皇家禦用的藥圃,而今便是王孫貴族的遊園,依傍著鐘山與覆舟山,北有玄武湖,風景獨到。
馬車轔轔,觸目已能望見青山華林,是近及苑囿外圍了。
顧細嬋覷見王家姊姊神色恢複了從容,終於可以把快要扭斷的脖子收回來。
隻是餘光一晃的功夫,她又咦了一聲,視線定在園林的北方。
那裡影影綽綽佇著一片高楹宮宇,然而隻有半截子,拿絹幛半圍不圍的,瞧著不大好看,也不知是何處。
她拿指一指,王蓿對她解釋:“那是年初時動工,為陛下壽誕所修的行宮,前幾日卻不知為何停工了,白撂在那裡。”
她不知道這裡頭的事,簪纓卻心知肚明,唇角微勾。
她順著帷簾瞥去一眼,心想王家辦人事的時候還是老道的,特意將宴會定在這樂遊苑,雲集的賓客一抬眼,便能瞧見那座修了一半的行宮,就不知庾氏此刻心裡,是何滋味。
眾位小娘子的侍女仆婢皆在後頭下車,在外輕敲壁廂,提醒女娘們可以下車入園了。
三女攜衣聯袂,正欲下車,忽聽車外一人喚道:
“阿纓。”
王蓿的身子微僵。
簪纓眸底霎那沁出冰雪之色,拉著三娘穩當地坐了回去,對阿嬋輕道,“再等一會。”
而後便聽車外任娘子的聲音響起:“傅郎君今日來到此地,不大合適吧。還是你們一門祖慈孫孝,有樣學樣,特意給我們小娘子添堵來了?”
楊柳岸畔,一個頭戴漆紗素冠,身著黑綢襴袍的年輕男子立在王氏帷車之下,正是傅則安。
經曆了一場家中變故,他冠玉般的麵龐瘦削下去,唇色白薄,眸光頹靡,倒將一身風姿襯得更蕭犖了幾分。
他目光盯著緊掩的車帷,聲音微啞:“阿纓,你莫誤會。我此來……並不為彆的,此前確是傅府行事荒謬,是我們偏心自負,對不住你……我,隻是想當麵同你確認,你若決意要與傅府斷絕,我便、便延請宗族耆老,明日,便在祠堂決意此事。”
他眼睛裡布著殷紅的血絲,說話時眉心鬱結。
這些日子他守在祖母榻邊侍藥,心裡想的卻全是祖母那□□淩阿纓的一幕。他將傅家對待簪纓的種種不公,翻來覆去想了個遍,越想,心裡越悔。
他心裡是斷不願意讓阿纓失了名籍的,這對於一個初長成人的小女娘來說,太殘忍了。
——可這殘忍,又何嘗不是他們一步一步造成的。
所以這若是阿纓所願,他不敢再求她回頭,願意為她達成。
隻是要當麵問過她的意思。
前幾日,傅則安去烏衣巷拜訪,府外的值守攔著不通報,他這才會到此地來等。
他等了半晌,車裡隻傳出平平的四個字:“我必依約。”
傅則安乍然聽到阿纓的聲音,不再溫軟,也不再親昵,就如對著個最最陌生的人,鼻腔一酸。
忽便想起自己曾經斥她不知禮,不溫順,不顧大局,還用《莊子》比她……
“阿纓,大兄錯了。”
“這話可是錯了。”
任娘子立在車廂外搶白,抱臂冷笑道,“我們小娘子與郎君、與貴府再無關係,這聲‘大兄’大可不必,郎君也萬莫再呼小娘子閨名,沒有這個規矩。”
“要說傅郎君也是真心體貼人,之前口口聲聲要將小娘子剔出族譜的,是你們傅家人吧,而今做出這大度樣子,倒像你們要成全小娘子的心願了!快快收起此態,好騰出地方給你們那心尖上的二娘子入籍,一家子骨肉團圓為上!哦,是了,今日傅郎君何以沒帶上你那位好妹妹一同來?想是這幾個月的名門大宴,郎君都帶她走遍了吧,該露的臉都露夠了,該結識的貴人都結識了,該攀附的交情也都攀上了,所以膩了,看不上眼了吧?”
車廂裡,顧細嬋與王蓿顧及簪纓,都不作聲。
顧小娘子輕輕搖動她的衣袖,王蓿則心疼地握住簪纓指尖。簪纓卻是對她們抿唇一笑,搖了搖頭,神情間並無傷感之色。
為沒心的人傷心,多餘,也不值當。
車外,傅則安目色閃動,一聲不吭地領受。
都是他應受的。
他……確實從未帶簪纓參加過任何宮外的宴會。
過去他總覺得宮裡的一切都是最好的,阿纓受著保護,便不會被傷害。可曾幾何時,阿纓也曾求過他領她出去玩的,是他礙於宮規,不曾答允。
曾幾何時,阿纓連見生人都靦腆,今日她卻要在與太子退婚後,頂著議論一個人麵對這麼多陌生人。
傅則安很想陪著她一同進樂遊苑。
可那樣一來,她身上的非議隻會更多。
“阿……小娘子,園中的芍藥塢景色很美,杏壇與篁台也雅致……”
傅則安立在車蓋打下的陰影裡,聲音發哽發疼:“你彆多吃酒,彆靠近水邊,彆怕……那些郎君女娘多是和善的人……”
任娘子聽他絮絮叨叨,真是不懂了,這些不合時宜的關心和過時不候的找補,如今還有什麼屁用。
她正要開口趕人,車簾子忽而挑開。
傅則安猝然便看見半張冰清雪冷的臉。
疏清風骨,不顰不笑,迥不似從前。
他紅著眼眶,千言萬語,唯有躬下身去,一揖到地。
“簪纓,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