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什麼意思?方才那暗器難不成傷到太子殿下了?
——此前銅纂去速太快,李景煥又不願示弱於人,大多數人又離得遠,是以多數人竟是不曾留意到。
隻有近身伺候李景煥的李薦,看著殿下慘白的臉,快要嚇得癱了,慌手慌腳道:“殿下、殿下您傷哪了?”
“閉嘴。”
李景煥陰鷙地吐出一聲,將疼得不敢動的手腕背在身後,水色赩紅的兩眼死死盯著軺車離去之處,冷音從牙關咬出,“放肆。”
……
樂遊苑兵荒馬亂,馬車裡雲淡風輕。
簪纓一上車,便渾然放鬆下來。
衛覦今日仍穿那件帝釋青的大帶常服,廣袖飄然,無薰香氣,淡淡生鐵氣息彌漫車中。
他坐主榻,看著簪纓和細嬋對坐在側座,一個賽一個地乖巧,沉淡的眸子多了絲溫和,問簪纓:“玩得可開心?”
“咦?”顧細嬋馬上接口,“世叔怎不問阿纓姊姊受沒受委屈。”
衛覦不問。
一早便看出,這孩子倔強,不喜乞憐訴苦。
他像一隻護崽子的老鷹,不會攔著稚鳥飛出窩去撲騰翅膀,疼了摔了,他看在眼裡,卻不因心疼一一抹煞,隻會按時把小崽兒叼回巢穴。看哪裡傷了,再輕舐孺毛。
但簪纓毫無需要他人安撫的覺悟,眼中碎光點點,“挺好的。”
這是真心話,至少在太子和佘信出現前,她同一眾才高致雅的女郎相處得十分融洽。這是她從小便期盼過的,與許多同齡的夥伴一同嬉遊的場景。
儘管今日心境,已不同那時,今日身份,也被人探究打量,但大家待她尚且和善。
至於顯陽宮的人過來之後,簪纓回想自己方才說的幾句話,不曾墮了氣勢,唇角微翹——好像更開心了。
這期間,顧細嬋已經嘴快地將樂遊苑發生之事,長話短說告知了衛覦。衛覦聽到簪纓問顯陽宮討要蠶宮一節,抬眸,深深看她一眼。
直將小女娘看到有些心虛,他方收回視線,不提此事,低沉的嗓音漫淡:“傅則安此前來找你了,明日,要去傅家祠堂?”
簪纓目光一定,點頭:“要去。”
衛覦道:“他不該在此時此地找你,人多嘴雜,落人耳目又是一樁閒話。此子思慮不全,心性偽善,斷了也好。”
簪纓聽他輕淡一語,便給人落了棺定了論,輕嗯一聲。
又聽他隨口道:“府上還有空屋沒有,我住一晚,明日陪你同去。”
簪纓這下睜圓了眼眸。
她之前便想與小舅舅比鄰而居的,至於陪不陪她上傅家倒不妨事,她自己一個人也不怕,隻不過……她不自覺向前傾了傾身,低聲道:“小舅舅此前說,不與王謝為鄰……”
衛覦低頭瞅她一眼,“我是與你為鄰。”
言訖闔眼,閉目養神。
簪纓遲鈍地哦一聲,顧細嬋看看他們倆,自己樂嗬嗬地動手倒茶喝。
誰能想到,這衛世叔車上的茶壺裡裝的竟是甜果飲子,不溫不涼,喝起來格外順口。
結果簪纓下一句話,險些讓她噴茶,簪纓問:“小舅舅,你可知檀棣是誰?”
“姊姊!”顧細嬋拭著嘴角的茶漬誇張道:“你連檀老板是誰都不知道,方才就敢拉虎皮扯大旗呀!——那是三吳的首富啊,你從未聽過嗎!”
簪纓文靜一笑,赧然道:“當時事有湊巧,氣氛到處,不搶白顯陽宮一頓,我心裡不痛快。”
“咦,我忽然覺得,這個姊姊有點小壞呢。”
顧細嬋俏俏地湊頭盯著簪纓臉瞧,“阿姊,你對皇後的敵意所謂何來,你從前在宮裡……是不是受人欺負了?”
簪纓輕怔。
她下意識看了眼闔目端坐的衛覦,收起玩笑神色,又不語了。
“檀棣,本名唐棣。”
衛覦忽閉目開口,“是你外祖收養的義子,秉性狷立,與世家貴族打交道做生意,卻不喜貴族。後因你阿母執意嫁入世家,又與皇後定下童子親,勸說無果,反目成仇,與唐氏分道揚鑣。他改了你外祖母的姓氏,檀,帶走手中經營多年的產業人脈,避入三吳,與唐氏井水不犯河水已有十餘年。所以年輕一輩,大多不知二人關係。”
顧細嬋總疑心這位世叔逮到機會就裝大輩、倚老賣老,明明他自己也是年輕人,不也對唐家的舊事了如指掌嗎。
仗著他看不見,少女粉唇微嘟,故作老成:“如此看來,這位檀老板還是念著唐家香火情的,不然都分家改姓了,乾什麼還改義母的姓氏,明擺著像在鬨脾氣嘛。他一聽說阿纓姊姊出了宮,便忙不迭運送珍奇來震一震京城這幫家夥。嗯……想來是好的。”
簪纓聽了她的分析,沉默了下,又想起謝夫人給她講的“分餅而食”的故事。
前世她在生命最後一刻,孑然一人,求生無路,欲逃無門,曾以為這世上並無可救自己之人。然而事實上,出生之時,她有娘舅,五歲之前,她有世兄,五歲那年,又有衛覦欲帶她離京。
隻因她站在那道宮門以裡,而那些關心她的人,在那道皇權築起的高牆之外,或忌憚猜疑,或不屑攀附,或厭惡宮廷,便都被隔絕在外。
若無此生,她到死還是個糊塗鬼,不能得以了解這許多人,許多事。
“這樣說來,”簪纓目光輕而軟,連聲音都變得黏糊糊的,是由衷歡喜,“我又有一個舅父了。”
閉目半晌的衛覦,懶睜開眼,“他算得什麼正經舅舅。”
……
卻說這場風波橫生,又令人私底下津津樂道的賞荷宴落下帷幕後,太子擺駕回宮,二皇子與公主亦打道回府,東道主王氏亦乘車回了烏衣巷,其餘門閥子弟,則三五結伴,再尋歡場。
滿園高冠博帶,羽扇玉塵,紅香鬢影,金粉浮華,隨風湮散。
沈階拐著一條腿,慢慢跛行出禦柳岸畔,穿在身上的布衣還是布衣,刻在骨裡的庶籍還是庶籍。
他花了五十錢,扈下一輛牛犢木板車,回小長乾裡。
秦淮之南有兩個長乾裡,大長乾權貴紮堆,小長乾庶民混雜。
犢車離老遠經過烏衣巷口,沈階比往常向那條巷子多望了幾眼。等犢車拐入一條狹窄的小道,他單腿跳下車,付錢道謝,一瘸一拐地走向三間不算低矮卻牆坯斑駁的瓦舍。
沈家祖上最高出過一位六品吏,隻是代代沒落,到他父親一代,留下的除了三箱麻繩將斷的舊簡,便隻剩三間片瓦遮頭的老屋了。
“母親,孩兒回來了。”
他點腳跳進院門,先道一聲。不出所料看見那個癱子正在院子裡的牆根處曬太陽。
癱子一身破袍,發亂如草,目光混濁。隻是今日他有一點不同,便是拖著兩條殘腿仰躺在牆角的石板上時,一雙沾著黑泥的手裡卻有一條潔白絲帕,正繃起來衝著陽光細瞧,嘴中嘖嘖稱奇。
沈階瞳孔一縮。
下一刻,少年如惡犬撲食屈腿抵在癱子身上,渾似不顧腿傷,一手扯過被染指的絲帕,揣在懷內,一手掐住癱子喉嚨。
冰冷的目光發狠:“你敢進我書房。”
“咳、咳。”癱子被狠狠扼住了呼吸,肮臟的臉上卻在笑,轉動的餘光,極力捕捉繡在絲帕上的那枚馬蹄金花押。
“唐、唐記,前些日小郎受的救濟竟是他、他家,咳咳咳……”
沈階不聽他說什麼,垂下的眸漆黑如霧,手指一根一根收緊。
“我阿母當初收留你,是她心善。我留你,是看你是個半死的殘廢,言談又知書史,被野狗分食不值。我不留竊賊。”
“……玉兒,是玉兒回來了嗎?”正房屋裡,傳出一道微弱病喘的嗓音。
沈階的背脊微微一頓,抿緊唇,麵無表情加重手勁。
癱子被掐得臉色紫漲,還在渾不吝地笑,嘶啞不成句的聲音如一線蜂鳴,“這麼、這麼寶貝這帕子啊,那得報恩呐......”
他鼓突變形的眼珠瞟過少年的一雙好腿,眼裡閃過濃重的嫉恨與惡毒。
癱子也不知忽然從哪裡來的力氣,抬手去掰沈階的手指,喘出一口長氣,喀喀冷笑:“不如我告訴小郎一個天大的秘密,關於唐家那個小女郎、咳、的父親,立下汗馬功勞的秘密……你去報恩呐……”
六月初二,朝,傅家祠堂中門大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