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2 / 2)

“殿下……”李薦去扶他,被他格開,執拗地抬眼望向簪纓的方向。

簪纓從始至終何曾瞧他一眼,她第一次進衙門,也顧不上彆的,視線捕捉唯一跪在堂中的人,快步過去。

少女的臉色因過於緊張而愈發透白,乾澀地問:“是你舉告?你是何人,何出此言?”

沈階背上疼如蜂蟄,垂下的眼簾中現出一雙繡花舄,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動。抬起頭,他直視貴人,咬字慢而重:

“小人,沈階。”

“這位便是……傅娘子?”安府尹最先反應過來,覷見大司馬臉色,小心地退避一步,“敢問娘子,可認得此人?”

簪纓看了這個名叫沈階的年輕男子好幾眼,搖頭道,不識。

她那日在朱雀橋邊舍錢買策,隻見一道瘦削的青衣側影,聽見幾句沙啞的對話,並未看清那人長什麼樣子。眼下她一心隻疑惑立功的怎會是阿父,惶惶無著,又哪裡能聯係到那許多。

她本能地回頭去找小舅舅的眼睛。

衛覦含住眸中的鋒芒回視她,“阿奴莫急,會弄清楚的。”

李景煥驟然沉眉,攥緊未傷的那隻手。

衛覦如有所感,輕淡地瞟了眼太子紗布纏腕的右手,表麵功夫都懶得做,側目向府堂之外。

海鋒會意,向外比個手勢,接著便聽趿趿拉拉一陣響,幾名北府衛把傅家人從後麵一輛馬車上拖下來,兩個按一個,帶入堂中,按跪在地。

邱氏之前那跤仿佛摔得不清,被按住後,伏地咻咻氣喘。低矮的視線,無意中便與那癱在地上的殘廢對上。

邱氏先是茫然,繼而瞳孔猛地一顫,慌忙縮回視線。

傅則安將這一幕儘收眼底,隻一須臾,疑雲自他心頭掠過,呼吸變得困難。

傅驍猶在掙紮,“吾等並未犯罪,何以如此侮人!”憤慨間看到太子殿下坐在堂中,他又疑又喜,“殿下,請殿下明鑒!”

堂中卻無一人理他。

安軫看著數日前還是副相的長官大人,此刻像螞蚱一樣被人扭按在自家的地頭,尷尬不已。

有心幫忙分說吧,看了看左手邊的太子殿下,又看了看右手邊的大司馬公,得,自己還是靠邊站吧。

他剛這麼想,突聽衛覦發話:“京兆尹還未睡醒?首告,被告,事主,疑犯皆在了,審啊。”

他的話和方才太子的意思其實一致,便是今日此案還是由京兆尹做主導,這兩位位高權重的貴人,隻在從席旁聽。然而用這把斫冰切玉的嗓音道出,可就全不對味了,活生生是他若敢審偏一點兒,半截子已入土的小命便可以提前歸西了。

安軫嚇得“哎、哎”連應兩聲,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主榻上。就在這時,參將林銳又帶了一人過來,直接推搡一杵子,將人驅至堂中。

隻見這人身上還穿著五品官衣,是個細長臉麵,疏眉狹目,雙臂削垂而長的男子。

此人一進來,傅驍扭頭爭先喊一聲:“周燮!”

他不由分說道:“當年是你隨我兄長赴邊,親眼見證的兄長持節請援救危,你快快與殿下與府尹解釋清楚!”

那汙麵癱子聽到這個名字,下意識抖了一下身子,仍未嘖聲。

倒是邱氏老婆子看見他,將自己的臉縮得更低。

周燮在職府上正看公文,就被莫名其妙硬生生地拽來了京兆府,當頭看見這麼多人的視線齊射在自己身上,又見傅氏祖孫三人,都被拘在堂下,心中驚疑不定。

而居於右首那人,竟然是太子殿下,雙目正靜靜審視著他。左側首席,是位白衣女娘,周燮雖未見過,但第一眼看見這少女的眉眼,他心中便一抖,再看次席上那勁袍勒腰的男子,淵停嶽峙,不動如山,周燮更是不識,卻直覺此人才是堂中最可怕的一個,倏然避開眼色。

簪纓從此人進門開始,目光便緊緊盯著他看。

她知道,他是唯一從十五年前的那場戰事中活著回來的傅家人,當然之事若有內情,他必知曉。

她對周燮的第一觀感,便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喜。

而這周燮在低頭的功夫,瞳仁幾轉,麵上已浮起一層恰到好處的茫然笑意,向堂中團團作揖:“下官周燮見過諸位貴人,不知今日召下官前來,是為何事?”

安軫乾咳一聲道:“有人擊鼓狀告傅大夫那個……搶了傅家三郎的戰功,當年之事,你是親曆者,現尋你來對質。”

周燮十分詫異,低頭看著那青衣少年,“竟有此事?”

沈階先是用一雙狹長的眼眸與他對視幾許,鎮然不怵:“我想,是有的。”

衛覦忽道:“站起來說。”

沈階初生牛犢,渾然不管在場有多少貴幸,聞聲,毫不客氣,拄著地板借力起身,挺直背脊時,一條腿還跛了一下。

開口之前,他回頭看了恩人一眼。

見女郎的雙手緊握在一處,正目不轉睛注視著自己,沈階眸光沉靜幾分。

他轉身麵對言笑晏晏的周燮,手指地上的癱子,字字分明:“此人言,十五年前他隨子胥公北伐兗州,與羯人最終那場決戰,敵軍圍城,身為使臣的傅大夫主張開城受降,子胥公卻說,若能說服最近的鮮卑高辛氏部落結盟,夾擊羯軍,或還有一線生機。雙方僵持不下,最終子胥公勸不動兄長,決定自己換上使臣衣冠,假充晉朝的持節使,攜旌羽國書從狗洞潛出圍城,冒死求援,方為我朝殘軍換來了一線生機,得以反敗為勝。”

這番話說罷,堂中良久無有一聲,眾人心中的驚異可想而知。

簪纓的指甲在手背掐出了幾道深印,忽然眼眶發熱。

不知道為什麼,雖還沒有明證,但她眼前閃過阿父手注的那些兵書國策,忽然便有一種篤定:這個人說的是真的。

可就在這時,地上那癱子突然傻笑三聲:“哈哈哈,小郎你想出人頭地攀附貴人,想瘋了吧!什麼北伐,什麼使節,我一個廢疾子,能參與什麼戰事,聽都沒聽說過。眾位大人可莫信他。”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