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紫胎青瓷茶盞被用力摜在地上,碎瓷斑駁。
庾靈鴻才從心腹被跺成肉泥的打擊中回轉過幾分,唇色連著幾日還是雪白雪白的,聽說宮外風聞起,又一個氣急病倒了。
她前日從昏迷中轉醒,心虛過後,才反應過神來,衛覦若真從佘信幾個嘴裡挖出了什麼舊事,依他的鬼脾氣,早就衝到顯陽宮來與她對質了,怎麼單是調兵給朝廷示威,而半點沒針對她?
庾靈鴻便心存了僥幸,自己調/教出的心腹,也許終歸是忠心耿耿的,便是惡賊百般淫威,也不曾令他們背主。
仗著這一點,那日煥兒回來後,任他如何著了魔似的追問,庾氏隻道惡心頭疼,敷衍了過去。
可這才幾天,潑天的汙水便潑到她頭上了!
據宮人探聽回來的消息,連庾靈鴻這三個字,都成了那些街頭巷尾賤民膽敢議論的唾上物!
一想到這一點,庾氏的惡心頭疼就成了真,後背一陣陣地發惡寒。
“陛下呢,陛下也聽聞了嗎?”
她聲音發冷,從紫帷流蘇榻上傾出半個身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抓緊女官關雎的衣袖,“他有沒有申飭謝家,有沒有?”
關雎為難道:“回娘娘,聽聞陛下知道此事後……摔了一整張禦案的東西,這幾日都宿在梁妃娘娘處。”
“不中用的東西!”庾氏目露陰狠,一巴掌甩在關雎臉上。
“太子殿下……”
正這時,李景煥步履生風地走入內殿,一雙鳳眸怒氣盈滿,見了庾氏開門見山便問,“可是真的?”
庾靈鴻一見他,便捂著額頭轉向榻裡,“母後頭疼,你且退下。”
“母後,外界傳言甚囂塵上,您對阿纓……”
李景煥說不下去,眼底的痛苦比一地碎瓷更殘碎更割裂,抖著唇上前一步,靴底碾在瓷片上,發出令人齒酸的聲響,“您到底做過什麼?”
從長乾寺見過傅則安後,他心中便有種不好的念頭。
曾幾何時,他嫌過阿纓的額發幼稚,隻道她長不大孩子氣;
他嫌她看的書都是女則迂腐之流,隻道她品味枯燥不上進;
他嫌她膽子比老鼠還小,連去個稍遠處的禦園,也不敢,事事非要先征得母後的首肯,隻道她是乖巧戀母……
他從未想過,這些會是母後有意安排的結果。
在他心目中,他的母後不是陰狹卑劣的婦人。
即便想起了前世的事,他也隻是以為母後待簪纓有些苛刻,卻萬不曾想過,母後打從一開始,就打算將阿纓養廢。
誰會對一個才丁點大的孩子,產生那種惡念呢?
李景煥還記得她剛被接進宮的時候,還在先皇後宮裡養著。自己因為身份的避忌,不敢十分靠近,可那雪團似的小娃娃,遠遠一見到他,便羞赧地抿唇作笑,將臉埋在先皇後懷裡。
怎就會到今天這個地步呢?
他本以為,割臂剜肉已經是她經曆過最苦最苦的事了……
他本以為,軟禁冷宮已經是自己做過最混最混的事了……
李景煥眼光一鷙,直直跪下,聲音已冷,“母後,給兒子一句實話,你到底還做過什麼?!”
那膝下的碎瓷片就被他狠狠壓著,磨透膝襴滲出血。在女使的低叫聲中,庾氏慌忙扭過身,一見這場麵,大喊道:“煥兒,你瘋了嗎?你快起來!起來!”
李景煥直視庾靈鴻,目光冷漠陌生至極。
他不怕外麵那些傳言是真的,他怕,還有比那些傳言更可怕的事情發生過,他卻不知。
何等巨大的刺激,令傅則安一夜白頭?
“啪!”
一個響亮的巴掌揮在他臉上,庾氏經過這幾日連番打擊,終於繃不住泣下,探出身子顫顫指他:“逆子,本宮沒做過便是沒做過,你寧信風言風語,也不信生你養你的親娘嗎?你就為了一個賤人,如此作踐自己嗎!”
“她不是賤人。”李景煥頂著臉上火辣辣的指印笑了一聲,“兒子才是。”
他與震驚不已的庾氏對視幾眼,無聲起身。
難道隻有衛覦會把人跺成肉泥嗎。
他側目,目光冰涼如雪粒子,落在已然呆住的關雎身上,對外吩咐一聲,“帶走。”
庾氏始料未及,險些整個人都從榻上栽下,既不理解兒子的變化,又隱生恐懼,“你要做什麼……”
“殿下、娘娘!救奴婢……”
一片哭喊聲中,關雎被帶離了顯陽宮,兩個東宮宿衛右軍押著她帶到東宮石室,推在地上。
石門轟然闔閉,李景煥立在她麵前,耷下眼皮,“說。”
蒹葭死亡的慘狀還曆曆在目,關雎從太子的眼神裡察覺到了什麼,她這幾日做噩夢,也害怕過自己有一日會步蒹葭的後塵,卻萬萬想不到,抓她審她的會是太子殿下。
關雎伏地發抖道:“殿下,奴婢真的不知這些事,蒹葭姊姊是娘娘的貼身女官,奴婢是後來的,是德貞十、十八年調到顯陽宮的……奴婢願以雙親亡靈發誓,奴婢真的不清楚……”
李景煥木木地看著她,懶得去推算她所言真假。
即便她說的是真,又如何呢,她不知道,不該死嗎?
他無法對生母做什麼,難道還不能殺一個小小婢子?
太子身上素來被人稱道的沉穩大端在此刻蕩然無存,唯有陰厲,陰厲得可怕。隻消他一個眼神,關雎身後的兩個士衛便會立刻拔刀出鞘,血染暗室。
關雎也覺察到自己死到臨頭,突然一個頭磕在地上,痛哭道:“殿下,您可還記得那年您為小娘子喂藥,是奴婢遞的帕子!那年您教小娘子臨帖,是奴婢在旁邊磨的墨!”
李景煥愣了愣,她口中提到的那個人,仿佛一道符敕,將他眼裡麻木的殺戾氣一點點壓製下去,接著,數不清的悲哀浮現出來。
咬牙良久,他終於壓住下令的手,啞聲道:“滾。”
關雎帶著一身冷汗死裡逃生,軟著雙腿幾乎是爬出石室,二衛亦領命而退。
昏暗無窗的靜室內,隻剩李景煥一人。
他在四周無人的空蕩中,從腰封內摸出一柄匕首。
“孤真的比不上衛覦狠嗎?”
他慢條斯理地卷起繡著玄鳥紋的袖管,咬鞘在口,將那鋒利的刀刃對準手臂,狠狠劃下一刀。
血流濕衣。
人卻似沒有感覺。
在那道鮮紅的新傷之上,已有兩道開始結疤的可怖舊傷。
他一刀一刀都賠她。
等他查清她小時經曆過什麼,無論那是什麼,他想方設法,都彌償她。
再等等孤,再理理孤,阿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