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者尊諱,依禮,小輩不可直呼。簪纓隻能在心裡想:道家似乎有虛室生白一說,道德經又說“常無,欲以觀其妙”,觀白,衛觀白,這像個道家的字。
道教長生。
“沒什麼事了,你去吧。”見她久久不語,衛覦譏嘲自己今日犯了癔症,攏攏大氅,眼中的暖色褪去了,把她往她該去的地方推。
那裡應當還有人等著她。
簪纓想小舅舅是累了,遲應一聲,聽話起身。
告辭前,她忽回頭對衛覦道:“小舅舅,我一定幫你找到那——個胡說八道的和尚,你肯定會長生無災。”
這話沒頭沒尾,是因為簪纓原本脫口想說的是找到那兩味藥,猛的醒悟,臨時改的口。
但衛覦那對驟然明亮的眸子,像豹狼突然鎖定了獵物,好像他什麼都洞若觀火。
簪纓在真正的狼眼裡,都未見過這種高淩懾人的光,怕露馬腳,吐舌跑了。
“跑什麼,慢些。”背後響起的一聲叮囑,清晰傳入她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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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簪纓便乖乖去給檀棣賠禮了。
檀棣等的就是這個台階,真見了乖得像隻雪兔兒似的外甥女下拜自己,刹那間,憶及心中那個永遠是十幾歲模樣的女郎,檀棣心緒難言,不等她福下身,就把簪纓拉起來。
他先板臉瞅她兩眼,突然逗小孩似的咧嘴一笑。
“走走走,舅舅領你去看我給你帶的東海珍珠瓔珞,還有北疆那邊產的獨峰玉,還有還有,小女娘最喜歡的好胭脂,都自三吳出。老杜那人喲,忠心歸忠心,照顧女娘,瞅瞅,不成,你這打扮太素啦,咱們家孩子可不得漂漂亮亮的嗎。”
簪纓很快接受了檀舅父這種我行我素的風格,笑得露出一點皓齒,用空著的那隻手揉了揉鼻子。
正不好意思著,檀棣扭頭拋個媚眼,“你瞧咱家大郎,二郎,是不是都挺漂亮的?誒對了,阿纓覺得誰更漂亮呀?”
檀順踮腳立在檀依身後,對著自己臉上猛指,檀依頭也沒回地一笑,溫然看著簪纓,用口型道:“你多擔待。”
簪纓覺得很歡喜。
到了傍晚,這一家四口終於可以圍在一張案子前用膳,簪纓已經可以自然地喚他們,阿舅,表兄,表弟了。
檀依聽了卻道生分,見她食量不大,用乾淨牙箸將每樣菜的精華都給她夾一點在碗中,“阿纓,喚我從卿就好。”
是阿纓從卿,不是表兄表妹。他可從沒喚過她一聲表妹,也不想她做他的表妹。
望著那雙溫潤不迫的眼眸,簪纓的耳根又有點熱了。
“我也是,叫我阿寶,阿寶!”笑容燦爛的檀順跟著學。
倆人的老父親在旁冷眼旁觀,忽然用憐憫的目光瞅著小兒子,覺得這小子可能乾不過他哥。
嗐,是不是光顧著給他鍛煉體魄,腦子裡的貨裝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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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子時,衛覦未再發作。
次日,大司馬脫軟裘著戎裝,披甲劍履入宮省,自回京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上朝,參與朝會。
武官群列之首,那道凜煞十足的玄影傲岸而立,獵獵披風,壓鎮緋紅地衣。
大司馬身後側破例扈隨一親衛,乃謝家旁支子,身背一口黃銅匣,匣高等身。
對於此等僭越之舉,滿朝文武無人敢多言一句。
連往常司風化紀律的禦史台也噤了聲。
從大司馬殺皇後宮人開始,到王丞相親自至內獄,給那闖宮四衛鬆綁送回,再到聖上下旨將蠶宮齎賜給成忠公小娘子,一樁一件,都預示著中宮如秋後枯葉,其勢將末。
在下一步局勢明晰之前,誰又敢當這個出頭鳥?
奇的是,這一日避朝多日的太子殿下也上了朝,站在大司馬對麵,堪堪與他並肩。
皇帝李豫禦臨丹墀,透過晃動的冕旒下望,黃門侍郎高唱“有事啟奏”,底下人都側目瞅著大司馬,啞雀無聲。
這些日子北府兵在家門口的威風也耍夠了,該提條件了吧?
誰料衛覦一語不發,仿佛隻是來旁聽朝事的。
他不急,一眾臣工心裡卻急得不行,揣不準這位殺神的深淺,響起絲絲竊議。皇帝在上頭也坐不住,麵色陰沉不定,忽然太子出列。
李景煥今日絳袍玄冠,神英氣朗,目不旁側,跪地奏道:“啟稟父皇,兒臣有一請——望父皇準許大司馬帶兵北伐中原!”
石破天驚。
朝堂上嗡然炸開,都懷疑自己錯聽了。唯獨衛覦無驚無詫地低眸,掃一眼太子背影,不動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