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車中沒動,柔軟下垂的白紗緞披風襯著少女清麗絕倫的笑容,客客氣氣問:“這是召我,還是押我?”
原璁聞言忙揮手讓身後的禁軍退遠些,賠著小心道:“自是請小娘子,陛下唯恐小娘子受閃失,特意點了幾名得力人手前來護送。”
“李景煥的骨頭接好了嗎?”簪纓忽然打斷他的喋喋不休問。
原璁變色,車上的女子便笑了,“好啊,我也該進宮向陛下問個安。”
簪纓在昏睡之時,朦朦朧朧記起了許多兒時忘卻的畫麵,包括一些美好的片段,自然也包括,她五歲那年從城門口被李景煥帶回皇宮後,庾靈鴻遣散眾人,親自端來一碗無色的藥湯哄她喝下的場景。
那個女人在燭燈下逼近的每一寸神情,她閉上眼,纖毫畢現。
這才是她失憶這麼多年,身份孱弱這麼多年的原因所在。
後宮擅弄巫蠱,那麼皇帝知道嗎?
馬車一路駛入宮城,檀順有些擔心,簪纓搖頭低語:“前線北伐,需要京城後方安穩,宮裡想在這個時候扣住我進而拿捏唐氏,未免心機畢露。一則唐氏不是軟柿子,二則太子如今還傷廢在床,一個弄不好便會節外生枝,於皇室有害無益。”
她讓阿寶彆擔心,馬車至止車門止,簪纓一人下車,坦然換乘上紫帷坐輦。
正要行入禦道,一位禁軍領隊突然警覺側目,微微抬手止住輦夫,看向簪纓的眼神有些忌憚,“禁中守衛森嚴,請小娘子勒令暗衛在此止步。”
暗衛?!
此言如平地滾驚雷,讓簪纓心中一驚,電光石火後她便明白過來,心緒不由翻湧,不動聲色地回頭看向身後空空的禦道。
隨著她的目光,一道全身裹黑的纖瘦人影如鬼魅般現身在陽光之下。
小舅舅竟留了一隊暗衛暗中保護她,卻不曾告訴她。
簪纓扣住掌心,在外人麵前自然不會自暴其短,詢問他們有多少人之類的傻問題,不露一絲訝色,沉著對那名暗衛輕
輕點頭。
暗衛領命而退,轉瞬消彌無形。
簪纓轉頭對那禁軍領隊淡漠笑道:“這樣可以了嗎?我一人入宮都不怕,偌大皇城,真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原璁被這位小娘子諷刺得都快習以為常了,對那名憋屈的禁軍輕輕搖頭,小碎步跟隨在紫帷輦後,一徑至皇帝燕居的中齋殿。
李豫已經推了旁雜事,在殿中特意等著她。見那襲飄若流雪的身影進來時,李豫一瞬有些恍惚。
他記起這小女娘從小到大,像那樣邁過那道門檻無數次,每次過來,不是給他煲湯帶水,便是說笑解頤,一度讓他覺得便是親生女兒也莫過如此貼心了。
今日再見阿纓,她仿佛一眨眼間便成了大姑娘,連那剔透而鎮靜的眼神,也讓李豫倍感陌生。
庾氏做的那些事,如此坊間已傳遍,李豫便是想假作不知也不能了,有些心虛地上前一步。
“阿纓,怎麼瞧你瘦了些,在烏衣巷吃住可還習慣?你、你小時的事,是朕識察不清……”
“陛下,事到如今,不必再說這些。”
簪纓進殿後就停下了,沒有往前一步。
皇帝不是不知道那些事,隻是樂得有人替他調/教一個聽話乖巧、不生二心的兒媳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簪纓既已記起兒時的事,如今好奇的卻是另一件:庾氏給她下毒,皇帝知不知道?
巫蠱之患自漢朝伊始便是君主大忌,她記得李豫很信道教,對巫蠱之事更是深信不疑,防如蛇蠍。前幾年,後廷中有位七品的采女暗中養巫蠱小人,東窗事發後,李豫大怒,連夜將此女家族抄沒夷平三族。
若皇帝是庾氏的同謀,明知而默許,那麼活該他日後因進食丹藥而暴斃。
若庾氏是背著皇帝行事,那麼讓庾氏這惡毒婦人一敗塗地的辦法,就簡單多了。
簪纓正自思索,李豫見她不語,喚了種口吻道:“聽聞,今日你去送了大司馬離京?唐氏與衛氏親厚,朕所樂見。阿纓,你的阿父當年為國殉節,青史留名,你便是實打實的忠臣之後,這有財者出財,有策者出策,戮力同心,自古便是忠君愛國的不二法門。朕想,你定然不忍見國土凋敝,違背先人之誌。是以這次北伐的軍資,唐氏是否……慷慨紓難?”
原來繞了一大圈,是在這兒等著她呢。
簪纓心頭冷笑,麵上嫣然無辜:“我是在陛下跟前長大的,我如何無知,如何蠢笨,陛下理應最清楚。您說的那些個大義大節,沒有傅姆教過我,庾皇後也不曾讓我看過那些書,所以小女子實在不懂得,也背不起。”
說到這兒,她低頭微微一笑,“至於唐氏,從先母決定以唐氏一己之力多負南朝一成半的商稅開始,便無對不起朝廷的地方。我才接觸唐氏不久,有許多事還接不過手,也不能服眾,我說一句話,想也不怎麼管用。
“但陛下今日特召,為家國計,唐家絕不敢推辭——當年劉洹將軍帶軍第三次北伐中原時,先母也曾資糧後援,那麼便按當年的份例是多少,唐氏照例出糧多少,陛下以為可行?”
李豫頗為吃驚地聽完簪纓這麼一大篇話。
他隻覺她仿如張儀附體,一時想不透這些都是誰教她的。
然而硬的軟的,都被她說儘,他便是不想點頭也隻得點頭。
至少比他早先預想的唐氏與天家置氣,一毛不拔,要好上許多。
簪纓目光冷淡,她肯讓出這一步,不是為了滿足朝廷的欲壑難填,而是為了小舅舅在前線輕鬆些。
“既然話畢,小女子不敢叨擾陛下,請求告退。”
說完了正事,李豫猶豫一下,像個尋常家翁般放低聲音道:“阿纓,你可願去看一看太子?他……不但被十六傷得肋骨儘斷
,太醫丞診治時還發現,太子右臂有許多道新舊刀痕,層層疊疊,觸目驚心。審他身邊人,卻都說不知,禦醫說看角度,應是他自己割的,問他為何,那孩子抵死也不說。阿纓,太子心事重,想來一直未曾放下你……”
皇帝說得滿臉心疼,簪纓聽後卻豁然抬眉。
李景煥無緣無故割臂留傷?
她目光閃閃,下意識將手指搭在右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