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被禁足一個月,前日從故意晃蕩到顯陽宮的平嬪口中聽說,煥兒被衛覦重傷,肋骨儘斷,驚得當場昏厥,醒來後便心急如焚地要去看望。
誰知宮門守衛奉了聖諭,不肯通融。
昔日縱橫後宮翻覆雲雨的皇後娘娘,一朝失勢,竟連宮門都出不去,庾靈鴻不禁悲從中來。
更讓庾靈鴻絕望的是,她一抬眼,便看見一個清媚雅致的少女立在宮門外,正笑意盈盈地望著她。
“傅——”庾靈鴻如同白日見鬼地後退一步,“你、你怎會在這裡!”
“聽說李景煥要死了,我便來瞧瞧。”
庾靈鴻被如此一刺激,直接血氣逆湧,喉頭湧出一股腥甜,顫抖著指尖點著她的臉:“你這妖女賤婢、你這個……”
簪纓分外平靜地注視她。
褪去了鉛華脂粉,不再穿錦戴金的庾靈鴻,原來也並不像她記憶裡那樣精乾可怕。
簪纓輕描淡寫道:“過幾日我在西郊蠶宮辦避暑宴,請了許多京城貴眷過去熱鬨,可惜皇後娘娘不方便,不能賞光同樂。”
庾靈鴻沒有血色的臉孔抖動起來,“你敢放肆!那裡是中宮昭德的莊嚴之所,是本宮的地方!”
簪纓笑道:“我還準備了鬥鴨和耍雜戲的節目,有朋友很喜歡看。”
庾靈鴻一口痰湧上來,不受控製地佝下身子,扳著腥紅的門框氣息咻咻。
簪纓笑意消弭,目光冰冷地上前一步,在守門侍衛拿不準要不要攔時,少女已靠近庾靈鴻耳邊,用從小與這個女人耳濡目染學下的吳儂軟語,輕道:
“比起操心此事,皇後娘娘不若擔心擔心你的兒子。我從未聽過有殘弱皇子能做太子做得長久,更未聽說過,曆朝曆代有哪位廢太子能活著啊。”
“你說什麼……”庾靈鴻心底生寒,伸出強弩之末的指尖意圖勾住她。
簪纓卻早已拂袖轉身,步履悠然地離去。
“她是要報複……報複本宮的煥兒……她和衛覦是一夥的,一夥的……”
後知後覺的庾靈鴻眼裡閃現驚慌,不過很快,她便強打精神撐直身子,一寸寸站了起來,目光犀利瘮人。
誰也休想傷害煥兒!庾靈鴻狠狠地想,誰也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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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回到等在宮門外的馬車上,檀順總算鬆了口氣。
少年輕輕扯動她的袖擺,腦袋又湊近往她臉上細看了好一陣,“皇上不曾為難阿姊吧?”
簪纓笑著搖頭,檀順緊跟著又問:“可說了庾皇後下毒的事?”
“還不到時候。”簪纓回答。
庾氏膽敢在宮闈弄蠱,單論這一樁,便足以致她於死地。不過在庾靈鴻一敗塗地之前,簪纓還想讓她親眼看著,她最在意的兒子如何從東宮之位跌落,她辛苦綢繆半世的美夢如何在麵前打碎,絕望佐淚,才好送他們母子團圓。
小舅舅離京前不是不能像對待太子那樣處置了庾靈鴻,卻仍留下庾靈鴻一條命。是因為當初他答應過她,她報她的,他報他的,她先來,他不跟她搶。
簪纓哪能辜負他。
她故意用言語激怒庾靈鴻,便是要逼她忍無可忍,孤注一擲。
庾靈鴻不出昏招,她還怎麼將她嵌在臉上的麵具一層層撕下來?
回到烏衣巷,杜掌櫃已聽說小娘子送行大司馬的回途被截去了宮裡,擔心不已,見到簪纓自然好一番噓寒問暖。
簪纓都道無事,她望著杜掌櫃的雙眼,溫聲問道:“杜伯伯,那位葛先生為何走得那樣急?他於我有救命大恩,我還不曾當麵致謝呢。”
杜掌櫃心思電轉,這自然是因為葛清營親口說的他隻會治病不擅說謊,怕露出馬腳,才隨衛覦一道離京。
杜掌櫃自然地避開小娘子的視線,嗬嗬道:“葛神醫一心鑽研醫道,不好外物,此前仆以重金禮謝,先生也都未收。”
簪纓靜了靜,似嬌似嗔地又問:“我服下的那一味藥,不知是什麼名目?醒後問了伯伯幾次,伯伯總沒說清楚。”
杜掌櫃心中微微一緊,心想小娘子莫非察覺了什麼,還是聽到了什麼閒話?
轉念一想,又不大可能,當日屋中隻有葛神醫、大司馬、徐寔和他四人,另外三個已離京,是決計不會透露分毫的,隻要他老杜守口如瓶,便算是守住了大司馬的一片用心良苦。
想到這兒,他麵上浮現出一點恰到好處的苦笑,“那日見小娘子昏倒,老仆嚇都嚇死了,全靠大司馬撐著全局。那位葛先生是大司馬信賴之人,他取出隨身帶的神丹妙藥說是能治,老仆慶幸還來不及,哪裡顧得上追問許多。”
唐氏第一大查櫃的目光憐惜柔和地望著簪纓,“小娘子,你過去十年過得太苦了,如今大好,無須想那許多。今後,小娘子再也不會淋一場雨便生病,再也不會騎著騎著馬便突然暈倒。大司馬走前留了話,說讓小娘子今後想乾什麼就乾什麼,小娘子,你說好不好?”
麵對眼中微含淚光的杜掌櫃,簪纓不忍再追問,嗯一聲,“好。”
杜掌櫃去後,簪纓也回到東院內室,換了身衣裳。
看著春堇疊衣,簪纓出了會神,道:“昨晚姊姊說,葛先生進府那晚,小舅舅隻留了幾個人在房裡。次日,小舅舅身邊的那位背匣參軍,頸子上多了一圈白紗,是麼?”
春堇點頭道是啊,“阿蕪經過時不經意看見那名將軍的眼睛,還說像哭過的樣子。奴婢卻信不實,不是都說大司馬帶出的兵驍悍莫當,豈會輕易便哭呢。”
簪纓垂眸沉默了一刻,“隻有一味藥,熬了十六個時辰,對嗎?”
這些細節在小娘子剛醒後不久,已問過她一遍了,春堇見小娘子神態嚴肅,認真回憶著說,“對,奴婢隻看到杜掌櫃捧著一個匣盒去的廚房。”
她當時想要代勞,杜掌櫃卻分外緊張,堅持自己守在藥爐旁一個通宵加半個白天,才將藥熬成。
簪纓頷首,方才她在杜伯伯麵前提及“一味藥”,杜伯伯也不曾反駁這個說法。又問:“葛先生來的時候隨身背著藥箱嗎?”
春堇搖搖頭。
“知道了,姊姊去吧。”
春堇退出房間後,坐在榻邊的簪纓低頭用雙手捂住臉,深深吸入一口氣,又緩緩地吐散。
被指縫封住的溫熱氣息濡臉。
薄軟的繡履底在腳踏上輕輕蹭過,趺草一般,拂羽一般。一想到那個人曾坐在這裡守了她兩日兩夜,她腳底便踩不出力氣。
她不是多麼聰明的人,但這麼多不尋常的細枝末節堆在一起,足以讓她產生一種直覺。
杜伯伯有事瞞著她。
白黿甲、運日羽、龍漦香、銀環蛇膽。
簪纓心中默念杜伯伯告訴過她的幾味藥材。
其中運日鳥的羽毛和銀環蛇的蛇膽,是劇毒之物,簪纓對醫道所知不深,不知能否單憑一味藥以毒攻毒。不過這兩物不算難找,若是兩者其一,簪纓反而不甚擔心。
龍漦香,西域獨有的香料,與龍涎香一字之差,便要珍奇難得許多。
好在唐氏一趟商船往返,總不會隻購進一份,庫房裡應當還有餘存。
唯獨那白黿甲,不是輕易能找到的。試問世上有幾人見過白色的龜鱉,更何況是百年老黿的龜甲?哪怕富可敵國,想得到如此一樣奇物,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偏偏此物最堅牢,最符合需要熬煮十六個時辰的特性。
“會是白黿甲?”烏發雪膚可堪入畫的少女放下手,清眸含霧,喃喃自語。
簪纓想得很通透,隻要她服下的不是這四味藥,那麼她就什麼都不怕了。若是——
那她便在佛睛黑石和金鱗薜荔之外,再牢牢記上一筆。
眼神不再稚氣的簪纓在無人室宇中,忽然做了個奇怪的動作。她伸出兩根白嫩細長的食指,分彆抵在唇角兩邊,無聲往上推了推。
眸光始終很安靜。
小舅舅願她快樂地活著。活人,總不能被恐懼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