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老先生與顧老先生, 一位是不出世的大儒,一位是不做官的高隱,卻在小舅舅被封為竟陵王、總領三州軍事後,同日出山任職, 做的官還都是一等一的高位。
簪纓不自覺放低聲量, 問沈階道:“他們是擔心大司馬權勢高張, 受朝中君臣忌憚,故爾入朝保他後路?”
沈階審慎道:“衛老先生自是為了保大司馬, 然而顧公……怕多半是防著大司馬。”
簪纓眉心微跳,想起顧公的為人極好, 他也是為數不多知曉衛覦中毒秘密的人,目視沈階問:“何解?”
沈階道:“女郎可還記得,之前大司馬佯裝北伐,顧公信以為真,入宮極力製止。此公為人, 公私分明, 在私,他認大司馬為自家子侄, 但若有朝一日大司馬做出有妨於晉室之事,他身為一世晉臣, 必定不會容情徇私。”
他口中的有妨晉室之事,簪纓知道所指為何。
或許在許多人的心裡, 都覺得衛覦不將朝廷放在眼裡, 有造反之嫌。然而簪纓卻知道, 小舅舅沒有那個時間門。
小舅舅雖未與她提起過,但她很清楚,他在旁人眼裡看來過於著急地打下一片片江北疆域, 整合軍資,不是為了給自己屯兵造勢,而是想在步祖將軍後塵之前,儘可能多地為南朝爭取優勢。
那晚他對她說,他將在兩年內蕩清寰宇,要她信他。不是他確定必然做得到,而是他對自己身體撐得住的前提下,預設出的最好結果。
若他誌向不竟,也能給後來人留下收複中原的希望。
非無野心,卻受天命所困。
簪纓掌心微微捏緊,“可是顧公愛子的性命是因皇上罔顧而亡,他當真會……”
“顧公保的不是龍座上的天子,而是大晉的社稷安穩,太廟延嗣。”沈階自笑一聲,“階從前自詡懷才不遇,景仰不屑皇權的顧公,曾異想天開拜其門下,遇雲化龍,便曾四處打探顧公其人,欲投其所好。是以方知,正是如此執拗之人,心裡才有條無法打破的底線,要學屈子伏清白而死直,做那忠君愛國之輩。”
他如此說明,簪纓便懂得了。
離京之時,她分明決意不再參與這些朝黨爭鬥,此時卻在心中暗思:那麼我當如何?
出神之際,餘光忽見府院的兵械架後探出一顆小腦瓜。
簪纓定睛看去,卻是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飽滿額頭,蜜色皮膚,六七歲的模樣。
見被簪纓發現了,小姑娘大大方方站出來,眼神明亮地看著她,一點不怕生地道:“他們都說城中來了個好漂亮的姊姊,我想來看看。”
簪纓笑了,走過去彎身看著這個小女娘,軟聲問:“你是誰家的孩子?”
那羊角辮女孩一挺胸脯,不諱言道:“我阿爹是海假節,這次去打胡人,有一百六十顆敵首的戰績呢!”言語稚嫩,卻十分驕傲。
簪纓想了想,便知道這孩子是那位眉上帶疤的假節將軍海鋒之女。
這時,海氏小女娘豔羨地從簪纓臉上看到她身上,伸出手指,卻不敢撫摸,小聲問:“這便是絲綢嗎?”
簪纓此日穿一件水映花紅色大料繡襦,長絛帶,石榴裙,人麵桃紅相得益彰,逞嬌呈美。她見女孩身著粗麻衣裳,心中驟生憐惜,索性蹲在女孩麵前,拉她的手放在自己袖上。
“你喜歡嗎,姊姊為你裁一身絲綢衣裙好不好?”
女孩摸夠了,卻一本正經地搖頭道:“這裡有軍令的,兵眷營戶不可穿綢。以我爹爹的戰功,往常也有綢緞賞賜,但都換成銀鋌,貼補他的矛甲戰馬了……爹爹說,他這裡省減一分,大將軍所出的軍餉便能省出一分,將士們在前頭用命打仗,不是給我們在家裡穿金帶銀的。”
簪纓微愕,突聽一道粗聲斥道:“小幺兒,不可衝撞貴人!”
滿臉驚惶失色趕來的人,正是海鋒。
簪纓才要解圍回護,卻見羊角辮女孩對這斥喝習以為常,笑著撲到海鋒腿上,仰頭甜甜地喚了聲爹爹。
海鋒無可奈何地在她頭頂呼嚕一把,對簪纓抱手致歉:“女公子萬請見諒,隻因從前卑職曾任大將軍隨扈,在此宿直,這丫頭性子野,在家中無聊時便跑過來找卑職。大司馬撞見幾次,蒙主上不計較,默許了這丫頭出入府邸。昨日倉促,卑職一時沒來得及告誡小女,打擾了女公子……”
“將軍哪裡的話,令嬡十分可愛。”簪纓道,“往後也不須拘束她,儘管來玩便是了。”
她笑著看向小女娘,“我還不知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大聲道:“我叫海清晏!是大將軍的大將軍取的名字!”
大將軍的大將軍,便是祖鬆之將軍了。
海清河晏,正是他畢生之望。
海鋒聽見稚童言語,摸摸女兒的頭,眼中浮現懷念悵惘之色。簪纓亦略顯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