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前對小舅舅隻有孺慕愛敬,不作他想,好比頑石。等到一朝認清了自己的心事,一顆心又成了七竅玲瓏水晶做的,很快回想起葛先生曾說過,小舅舅體內蠱毒,會將他心中的一切愛惡之欲激發到極限。
那麼那日,他在車廂中不許她拉他衣擺,勒令她放手,便不是厭嫌,而是不得不忍耐。
以至次日猝然分彆,不能露麵,也都有了順理成章的解釋。
若他心中有她,便從此不能再見她。
他須戒她,如戒酒。
唯有清心寡欲,才有可能捱到藥引尋齊時,保住性命。
簪纓想到此處,口乾眼熱,心情如同蜜煎黃連,甜苦摻半。可眼中波光靜柔,並無悲苦之意,微笑回以杜掌櫃:“到時再說罷。”
該流的淚早已在得知小舅舅讓藥那日流完了,她又豈敢因他喜愛,反而自苦。
他缺什麼藥,她儘力去找就是了。
但是小舅舅,你得當麵給我一句準話。
……
杜掌櫃一回房裡,任氏便問如何。
杜掌櫃枯眉耷眼地搖頭,“沒說去,也沒說不去……隻說到時再看。”
任氏忍不住擰了他一下,“沒用的老貨!平日總自誇見慣了世情百態,卻連小娘子對大司馬是不是……也看不出來。”
任氏的擔心並非空穴來風,小娘子自離京口,便終日神不守舍的模樣,還是那一日,老杜帶回大司馬的口信,小娘子聽到後眼睛一下子明亮帶光,任氏是過來人,當時便有些警惕。
“小娘子的娘家沒親人了,檀君之外,咱們便是她最親近的,小娘子年紀輕,從前又受過情傷,她的終身大事,咱們可不得上心看顧?”
任氏說著說著又急了,“在京裡時,大司馬有幾次夜入小娘子閨閣,不避疑防,你還總說沒事沒事,現下怎麼樣,現了形影吧!原本小娘子喜歡誰、想嫁誰都無妨,可我隻怕她一頭心熱,再被人傷了騙了。大司馬那樣的人,位高權重、英勇無敵是不必說,但他對小娘子……”
“打住。”杜掌櫃連忙打斷妻子八字沒一撇的揣測,一副頭疼的模樣。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二人間的幽深牽絆。
尤其在小娘子得知衛覦中毒的真相以後,大司馬是如何耐心小意地哄著小娘子,甚至已經超過一個長輩該做的尺度,杜掌櫃通通看在眼裡。
他在經曆過最初的震驚後,又覺得沒什麼不可以。
在旁人眼中,這二人身份尊貴,風光無限,可又有誰知道,這是兩個嘗儘了半生辛酸的苦命人。
若他們能從此苦儘甘來,哪怕世俗禮法不容,他老杜也要為他們爭上一爭。
怕隻怕,大司馬的身子……
杜掌櫃心酸一晌,不許任氏再在小娘子麵前打探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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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此行不是遊山玩水,所以沿途在每個驛館休整的時間都不超兩日。偏生這日夜裡一場冷雨來襲,一行人便在懷城多耽誤了一日。
等到再次行進,時氣已徹底轉寒,簪纓換上了銀鼠錦毛圍領的呢子鬥篷,車廂中也多了炭鼎。
杜掌櫃心疼小娘子受罪,簪纓反而笑道:“聽說黃河入冬以後,千裡冰封,蔚為壯觀,燕山以北更有雪花大如席。我生在江南,不知中原遼闊壯麗,此等景色若不能涉足親睹,豈不可惜。”
不知是否那味毒龍池中蓮的藥效奇絕,簪纓一路顛沛,冷熱不時,卻連個小風寒都不曾染上。
倒是見了馬車外頭騎青驢的沈階,仍隻穿著一件半夾綿的青衫,無披無氅,指骨發青,簪纓看著都冷,關懷道:“蹈玉不冷?”
沈階在驢背上頷首:“階怕過慣輕裘玉饌的日子,會忘本,冷氣清神,恰到好處。”
簪纓酸酸地笑了一聲,“諷諫我呢。”
正閒話,馬車戛然一止,似馬受驚。
隨護車後的精甲隊列感知敏銳,馬上自發地縮緊防線。
簪纓聽見前方杜掌櫃刻意壓低的聲音:“為何偏從這裡過?”
充當軾人的夥計囁嚅:“前些日子接連暴雨,水路淤堵了,從前跟掌櫃的出門,小人知此條路取近,斥侯又探過無危險,這才……”
簪纓聞聲下車,問道:“怎麼了?”
她還未等走去,杜掌櫃慌忙回身擋在簪纓身前。
“無事無事,就是附近有個……亂葬坑,怕衝撞到小娘子。小娘子快回車上去,隊伍這便走了。”
杜掌櫃話音才落,本在車廂中的白狼聞到氣味躍下來,警惕地豎起雙耳,向道旁傾斜而下的坳壑中凝望。
簪纓察覺到不同尋常,下意識隨著望去。
沈階視野所及更遠,看到那片景象,他霍然變色,下驢快步奔至簪纓身前,擋住她的視線。
“女郎彆看。”
簪纓視線被遮擋,卻已聞到一股不算濃鬱,卻令人作嘔的腐臭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