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第 135 章 “阿奴是懂得哄人的。……(2 / 2)

簪纓是這些幕僚之主,唐氏之主,青州之主,流民之主,將來,還可能成為禪僧的奉養之主。

而不是他衛十六的禁臠。

他願意見證這位生機蓬勃的女子一步步成長壯大。

他唯一的擔心隻是,“會不會覺得很辛苦?”

簪纓微怔,不敷衍他,認真地思索片刻,忽揚眉粲笑:“不瞞你,又有地方可施拳腳了,我的心,竟很雀躍。”

那片明亮麗熠的目光看得衛覦心動。

如此真是再好不過。

“那等晚上,我再好好跟大司馬道歉。”簪纓走出他身前時,含著氣音半真半假地說。

換作衛覦難得怔神一霎,隨即,眉目佻然舒開。

“阿奴是懂得哄人的。”

今日天色好,庭中樹靜蔭濃,沒有一絲風。門再次被打開,沈階低垂的眼簾中現出一雙姚黃繡舄,飄動其上的裙裾如同漣漪。

他終於等到了想見的人。

“女君若不願對洛陽世家用重典,可使二桃殺三士,令其自亂陣腳。”

這是沈階張開乾澀的喉嚨,說的第一句話。

簪纓垂下眸子,目光從男子單薄的身上掠過。

沈階跪在這裡的時候,反省了很多。

他為何會在女君治疫一事上判斷失誤,馬失前蹄,是因為陪著女郎成長時日最久的人,不是彆人,是他。是他一路陪簪纓走到今日,親眼見證過她的良善慈柔。

簪纓在沈階的心中,便是世間一切美好的化身。

所以當一個兩難的抉擇擺在眼前,沈階先入為主地認為,簪纓會選擇舍一人而救萬人。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他想成就自己的執念。

他想以寒人之身,澄清天下世道,位列文班之首。

外表看上去,沈階向著這條路,從未有一日動搖退縮過,可是在他內心深處,深深害怕他的野心終是鏡花水月,竹籃打水。

所以他不容許自己行差踏錯一點。

他知道想達成所願,女郎和大司馬缺一不可,所以那日他看似在勸女郎,實則是為了拚命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以至女郎前後對他說了兩遍她不會給藥,他都置若罔聞。

他像著了魔似的,隻信自己認為的,隻怕自己恐懼的。

所以他沒在第一時間聽出主君的弦外之音,這對於一個謀士來說,可謂致命。

他變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女郎除了他以外,還有很多人可用。

但沈階和嚴蘭生和傅則安都不一樣。

傅則安從不去揣摩女郎的心意,隻管無條件服從,如此做,就永遠不會出錯。嚴蘭生聰明,能一下料中女郎的心,那是因為他沒見過女郎從前的樣子,不知這兩年間她天翻地覆的蛻變,也不害怕自己讓誰比下去,被女郎棄之不用。

沈階怕。

他是生來便餓著肚子,低著骨頭,被人踩踏到泥濘裡的人。

他憑什麼比嚴蘭生他們更搏得女君的倚重呢,隻能比他們更一針見血,更堪得用。

簪纓神情不辨喜怒:“這便是先生要說的嗎?”

沈階聽到女君口中的稱呼,悲從中來。

他忽然捏緊指節,抬起狹清的雙眼:“沈階若磕頭哀哀向女君認罪,女君便能不計前嫌嗎?前番之事,是沈階狂妄自大,錯不該……”

他聲音沙啞,閉了閉眼,“錯不該以死諫君。人主兼聽則明,再有下次,沈階依舊會直言勸諫,但在此向女君立誓,斷不會再行出死諫之舉。”

“沒有下次了。”

簪纓平靜地說,“先生教過我,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與你相識有年,到頭來原是主不知卿,卿不知主。既如此,不必勉強,沈子大才,另謀高就吧。”

假若那日簪纓離開客棧前,能和沈階解釋得清楚些,也許後來的事便沒有了。

但她是主他是卿而非相反,作為施令者,沒有事事遷就同屬下解釋分明的道理。

簪纓回頭與衛覦知會一句,邁步走了,去鄰院探望吳掌櫃。

“女君——”沈階雙膝蹭動,被石子磨礪,還欲開口,看見從門裡踱出來的大司馬,瞬間失聲。

“論理,你為我護藥,我該謝你。”

衛覦鬆泛地走下階,低頭看著那把嶙峋的瘦骨,神色洽淡道,“先起來,好不容易撿回的命,死在這冤得很。跟著我,願不願?”

未及弱冠的青衫郎逆著光影,喉嚨滾動幾下。

這句話對於沈階來說無異於一種羞辱。

他不是任人踢來踢去的皮球。

“謝大司馬好意。”沈階握拳抵地,口齒清晰,回頭道,“沈階此生唯事一主!”

可月洞門外早已沒了簪纓的身影。

*

洛陽宮的牡丹開得正好。

自衛覦去青州後,徐寔代主公整肅軍紀,嚴守宮城,軍民無擾。

如今洛陽城內處處可見巡值的精甲兵隊,北魏宗親聚居的裡坊,已被兵甲重重圍控起來,裡外不通信,舊京畿六衛沒在攻城戰中死傷的,也查點名冊,皆被抓起看押,謹防作亂。

徐寔做事縝密,撫民得當,也沒人膽敢在鐵騎麵前撒野,城裡還算太平。

衛崔嵬到達洛陽這日,徐寔親自帶人出城相迎。

衛覦對這個父親心有隔閡,徐寔卻不能不敬。他親自將白衣大袖的老人家扶下馬車。

衛崔嵬在北地的楊柳色裡駐足,他抬頭,仰望洛陽高空,耳聽伽藍梵鐘,怔然良久。

二人敘過溫涼,徐寔得知衛公離開建康時所遇的驚險,多虧長公主相助才能順利離京,很是感慨一番。

眼下京中無主,徐軍師即引車馬進城,徑入皇宮。

衛崔嵬來了,自然要先見兒子的。徐寔猝然間也不知該如何言說大將軍和唐娘子之間的事,他斟酌一路,進入紫微宮後,挑出能說的實話道:

“明公,大將軍去青州接唐娘子了,算算時日,應也快回了。”

衛崔嵬聞言,神色古怪了一瞬。老人眺望著眼前巍峨莊麗遠非南朝宮城可比的重殿高闕,幾許,方笑嗬嗬回應道:“是嗎,郗鑒之愛啊。”

徐寔聽出了一身冷汗。

當年南渡之亂,賢臣郗鑒藏飯於口,哺喂給外甥,救子得活一同渡江。這是世人用來形容舅父對外甥情深愛憐的詞。

聽在知曉內情的徐寔耳中,可就處處不對味了。

在服膺名教的衛公眼裡,二人之間還隔著輩份。

徐寔疑心衛公察覺出了什麼,故意如此說,暗覘其色,隻覺澹澹然如萬頃平湖,深淺叵測。

他便不接此話,笑道:“衛公可知,前些日子傳來軍報,龍將軍函穀關大捷,斬下北魏驃騎頭顱,占住險關。龍將軍發信回來請令,想一鼓作氣帶兵直搗長安,請求增兵。”

“濉水龍帥的驍勇,我亦耳聞。”衛崔嵬捋動胡須,仿佛把衛覦去接人的事給忘了。“軍中之事老夫不大通,隻是先前大破洛陽時,北魏主力已潰,龍將軍在函穀又破敵軍,北朝該是剩不下幾個拿得出手的猛將,眼下正是晉軍士氣如虹之時。”

徐寔含笑道:“明公過謙了。龍將軍在軍報上還說,且允他帶兵先圍長安,他可以圍而不打,等大將軍做最後定奪。某以為軍情急迅,瞬息萬變,是以擅作主張,允諾了龍將軍增兵之請,調三萬精騎西行。”

攻占長安,一直是衛覦的夙願。

龍莽話裡的意思明白人都聽得出,是他不爭首功,願意替衛覦先圍了長安,等衛覦來破城。

徐寔知道衛覦在戰中蠱毒發作最頻繁的時候,已有意地將手裡的兵權放手給幾位嫡係將領,其中最看重的便屬龍莽。

這一年來的並肩作戰,也讓徐寔看到了龍大帥身先士卒的剛猛,以及他對大將軍的忠心,是以才敢將三萬兵馬說調就調了出去。

衛崔嵬聞言,反而搖首:“攻敵奪銳,力在扼其喉而舂其心。覦兒倘有大誌,當蹈萬仞,納百川,何故不肯令麾下立功。”

這番言辭立足高遠,有大氣魄,徐寔肅然。二人且言且行,徐寔引著衛公參觀宮室,衛崔嵬想起來問:“檀老板還沒到嗎?”

徐寔回說尚未,“三吳不比京城局勢艱難,又有檀家勢力在,我們的人去接,應當已在路上了。”

當務之急,實則在洛陽。是如何取得洛陽世家的擁護,以與南朝博弈。

將衛公接過來,也正是請他出山。

徐寔虛心向衛崔嵬請教此事。

衛老一笑:“這無甚難的,洛陽雖初平,血汙猶未乾,民眾心中尚惶惶無依。我便撿起我的老本行,在城中開壇授經,不限寒庶。盛世方有朗朗讀書聲嘛,以名教教化滋養人心,聽得多了,自有浸漸之功。”

徐寔目光雪亮,想了一想,又沉吟道:“馬上武功馬下文治,衛公廣收寒人,隻怕世家不容。”

衛崔嵬道:“想當年衣冠南渡,還不是哭聲連天,如喪考妣,過了江又怎樣,還不是先渡者爭官爭功,後渡者爭財爭名。後歸順的總要吃虧。文遠放心,越是大族掌家人,越會算賬。”

他問徐寔:“你說,天下是世族人多,還是寒人多?”

徐寔一瞬明白了衛公之意。

寒人被世家視如腳下泥點,卻也多如泥點。

一旦泥土凝聚成堆山填海之勢——

試問受庇門閥之下大夢未醒的世家,急不急,怕不怕?

正這時,一名侍衛送來一封東邊來的加急信件。

徐寔接過,見信封上是衛覦親筆。

他心裡先咯噔一下,留意到衛公投來的視線,怕大將軍在信裡提及唐娘子,泄露了形影。

軍師不禁心道一聲“主公害苦我也”,然在其位謀其政,他隻得拚著在長者麵前失禮,權當看不見衛公殷切的眼神,先一步將信展開,大略而快速地瀏覽一遍。

這一掃之下,徐寔大驚。

顧不上衛公在側,他失聲道:“唐娘子怎麼出家了?”

“什麼?”

衛崔嵬愣住,見徐寔神色不似作偽,想起纓丫頭天真爛漫的模樣,劈手搶過信紙,痛心疾首:“豈是吾兒無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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