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衛覦那一掌的緣故,當年玉樹臨風的江離公子落下了傴僂的毛病。簪纓雙指向下輕壓,讓他坐著說話,道:“這些人不見兔子不撒鷹,他們倒擎等著大司馬登門禮賢下士呢,看不上我這個小女子。”
沈階竟點頭接口:“屆時大世家隻怕自恃身份,不會赴宴,來的隻有些投機的小門閥主。”
簪纓淡淡一彎唇,焉知她要的不是這個效果。
“來的都是客,不來的我也不會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隻不過機會隻此一回,錯過村頭無酒家了。”
左近的衛崔嵬聽她說著說著冒出一句俚語來,會心微笑,心想這小女在青州兩年沒白待,三教九流,不論藩籬,皆為我用,更加喜愛得不知怎樣是好。
隔間裡一邊打著算盤攏賬,一邊聽外頭議事的杜掌櫃留神聽著東家的聲音,不知怎的,想起她第一次跟著妻子任氏學粗話的情形,那一副天真儂軟的嗓音,把市井粗話說得像撒嬌。
杜掌櫃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陪於末座的青州文士聽到沈階之言,心頭哎呀一聲,方才女君自言洛陽世族看不上她是女子,你沈蹈玉主憂臣辱,身為卿客怎麼不反駁一句,倒順竿往下說了?
青州文士振袖揖手道:“女君莫理會此等有眼無珠之人,女君在青州的政績,於山城的義舉,天下有目共睹!”
座下附和一片。
簪纓紅潤的檀唇驀地一展,笑得煞是好看,僚眾慌忙低下頭。簪纓的眸尾餘光睞過衛覦,見他正漫淡剝著案上的一碟平仲果,口內不輕不重道:“你們莫急著奉承我,洛北大族看輕的不止我,隻怕還認為我領的是個雜草班子。”
文士們凜然一震。
簪纓抬睫下望,滿座綸巾白衣。
這些人裡有寒士,有商賈,有兵貫,還有她這個女子。可正是這種種所謂“下品”身份的人,才撐起了人世間運轉不息的底色。
他們同樣有才學,有定算,有勇武,也有改天換日的宿誌與決心。
天下英雄本無主。
她笑容一斂,凝視眾人,“給我爭口氣!天下人都在看著洛陽,洛陽人都在看著你們。”
女子擲地有聲的話音回蕩在台閣。
衛覦望著她的清逸側顏,忽便想起之前向葛清營細問簪纓在山陽城的狀況,葛神醫說的一句話——
女郎穿的那身顯眼紅衣,像極了要給這汙糟世道衝衝喜。
羽豐翼滿的飛鳶,已經能夠不借風勢,扶搖而上九萬裡,可淩雲,可衝霄。
衛覦弛然悠往地一笑。
那個馬屁沒拍準的青州文士聽言,慚然之餘,目光遽然靜定,起身向上首鄭重地一揖到地。
餘人亦一同起身,向女君長揖:“下屬等必不負女君期望。”
陪座旁聽的檀依,靜靜凝望階墀上的女子,目光有些眩迷。
距離簪纓左近的徐寔眼底亦有一瞬迸出璀亮的光彩,見眼前女子的神情語態,如見南山故人。
都道唐小娘子更肖父,可她這番言辭,卻喚起他刻意淡忘了多年的情思。
但很快,徐寔克製下來,垂下頭似澀似甘地微笑。
伊人已然如煙,幸有雛鳳清於老鳳聲。
簪纓手心裡多出幾顆剝好的白果,她拈一枚嘗了,目光微微清亮,換了隨常的口吻,“很甜啊。彆隻容我逞威風,大司馬有何示下?”
“石蜜醍醐醃漬的,自然甜。”衛覦閒話家常地掃眸往殿閣裡望一眼,“你要用人,閣內諸君,先高低給個官職吧。”
簪纓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她自己的名位未定,下意識便忽略了此點,實則她手底的人已出入北朝中樞,行經國之事,不能總是白衣相稱。
她道是,想了片刻,第一個向衛崔嵬眨眼道:“衛伯伯並未被南朝罷職,如今還是朝廷的中書令。”
衛崔嵬心領神會,人合乎脾性了,連這種理直氣壯抖機靈的賴皮也覺可愛。他笑著頷首認可,他這個老令公,便幫吾兒吾媳撐一撐場麵又有何妨。
他伸手下指,“小沈在老夫座下,算是寒階代表,不若暫任從事中郎,將來另封官階,是妥當的。再從學中提拔幾位有才乾的門徒進台省,不必接觸中樞機密,做個文掾,就當作給寒士入仕開個先河,讓底層的學子看到希望。”
眾人聞言稱善。
至於徐寔,功勞卓著,任一名諮議參軍綽綽有餘,長史的位置簪纓留給嚴蘭生,剩下的佐長史、谘議郎等位置,便任憑衛令公去安排吧。
若南朝廷的夫子們得知衛覦在北邊名統未立,便已經開始熱熱鬨鬨地封官賜爵,大抵會憤懣欲絕。
誰讓他們不敢過江,這算什麼,令其憂鬱之事還在後頭。
“徐先生,”簪纓轉頭問道,“南廷如今對洛陽的態度模棱兩可,暗中也在調集水師,軍中有何舉措?”
談過了文政,自然要過問軍事。軍政歸衛覦管轄,簪纓不會指手畫腳,但她想儘可能窺其全豹,心裡有個分寸。
徐寔才欲開口,一起在聽的衛覦動了下睫,命道:“拿張輿圖來。”
徐寔老實地閉上嘴,房璿右很快將案上的軍輿圖送到上座。
衛覦鋪在簪纓跟前,語氣柔和道:“你怎麼想?”
簪纓看他一眼,又低頭看圖。她早已不是那個視輿圖山川畫線如蚯蚓的懵懂女孩,遊刃有餘地總攬南北江河局勢,很快,拈了枚未開殼的白果落在一處。
從容沉定的兩個字。
“取蜀。”
衛覦目含精熠光芒,薄唇微動。
徐寔險些撫掌而起,快色道:“不謀而合!娘子亦覺蜀地可攻。”
他還以為唐娘子慈柔,隻願文取,不願構兵相圖。
簪纓盯著地圖上的那片巴蜀腹地,道:“從前蜀王坐鎮在此,可保一方安穩,同時把控長江上遊不出閃失。而今晉帝病危,蜀王領親兵流連在建康不去,想是對那張曾經擦肩的皇座有了想法。人起了貪利之心,便會分心盲目,一旦分心,難免顧此失彼。蜀地今正空虛,若能趁虛而入打下來,切斷建康的強援,大業可圖。”
她仿佛猜得透徐寔的想法,抬頭對軍師一笑,“先生彆把我當了聖人,能兵不血刃,自然好,但若無視南北對峙下去的隱患,再拖出個百年劃江分治,分裂國土,遺患的還是後人。”
唯一的問題是,想要過蜀,先得過橫欄在前的荊州這一關。
“觀白?”她轉頭低問,潔白的側頸在透進陽光的窗格下閃著煦光,衛覦眼波霧起,思緒一瞬便飄到不知哪裡了,撚了撚指,強自扯回來。
他道:“我會親自給謝世叔去信,邀他麵談,向他借道。他若不願來洛陽,便折中在洛陽和襄樊兩地間選個地方。他若肯赴會,便說明他心中也在搖擺,尚有得談。”
“若是談不攏?”簪纓問。
“那麼,”衛覦眺望閣門外浩大的夏日,“便看龍將軍何時凱旋了。”
“將軍!女君!”
正在此時,城門司隸王叡懷藏一封文書進宮來,得知主君們皆在西閣,他快步穿過庭院,不及走進閣子,便激動高呼:
“北雁國遣使來朝,願歸附女君,納貢稱臣!”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把議閣裡的人都喊愣了。
滿座皆驚,連衛崔嵬都掏了掏耳,麵色遲疑。簪纓與衛覦對視一眼,下意識起身,看向諸人。
“這又是誰的手筆 ?”
她雖是問話,目光卻直直落在傅則安身上。
畢竟他腕下有驚雷,握翰搦管煽風造勢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
被懷疑的傅則安自己都愣愣半晌,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女君高看思危,不是我……”
“女君,卑職已反複勘驗過,當真是北雁使節無疑!”王叡語速飛快,隨即將他從北雁使節那裡了解到的消息悉數稟來。
原是之前山陽城瘟疫爆發,再向東北,瀕臨北雁國境。
這馬瘟不知如何沿水脈傳播了過去,連北雁的皇室中人皆染疫病,九死一生。
多虧葛清營在簪纓的幫助下,研究出了治疫藥方,並不藏私,公諸天下。北雁國百般打聽到藥方,這才救治了國民性命。
這北雁是鮮卑族慕容氏當政,當年出兵助傅子胥奪回危城的高辛族長,便是從這支胡人宗親中脫離出的部落,好巧不巧,慕容氏又與拓跋氏有世仇。
聞聽這場瘟疫便是北魏敗兵引發的,差點失去心愛王儲的北雁老國王勃然大怒。
加上慕容氏知道中京洛陽已被南晉衛覦攻占,青州唐子嬰的名望又靡盛在外,他這個窩縮於東北蠻邊的小國之主,心懷感激加上權衡利弊,左思右想後,終於決意歸順。
王叡說道:“禮部和鴻臚寺沒人,北雁使節入城時團團亂轉,過城關就被扣下了,卑職聞訊趕去,特驗明其正身,檢查文書無異,方敢來報。
“使節此時正在四方館等候女君召見,說北雁國無他,域中五千餘匹戰馬,願儘付女君驅使,換得女君年年庇佑,歲稔時豐。”
說著,將手中已仔細檢查過的信件呈上。
議閣中人聽到這裡,對這意外之喜感奮難言,不知誰道了聲:“這是善有善報……”
信被衛覦接過去了,簪纓站在那兒怔了一會。
善有善報?
她此世,此刻,父母偕亡地出現在此地,便說明這四個字於她而言,是不存在的。她當初做出去山陽的決定,也不是衝著回報去救人,若當日沒有第二顆佛睛黑石,一切苦果由她擔,那便又是另一重結局了。
但既然天降喜事,她也斷不會接不住。
不但接得住,更要接得穩。
因為這是她應得。
那邊廂,徐寔等人已經議到了重啟鴻臚寺,說就著這陣風氣,遣使與陰山以北的柔然、白題也致信通好,成與不成兩說,先彰顯出他們的實力與氣象。
在一片喧喧不絕的議聲中,簪纓卻清晰聽到一聲低不可聞的笑,傳入耳中,“我的阿奴是慕容國之主了。”
她低頭,看見衛覦坐在座上高高拋起一顆蜜漬白果,落下時抄手精準地接住,雙指一捏,畢剝一聲響,露出殼下白皙的果實。
他揚頷無聲地挑眉一遞,那眉宇神采,是說不出的風流浪蕩。
簪纓眼珠一轉,忽然坐下了,悠然提聲道:“彆忘了算上西涼國,也遣使去問一問那位女帝,可還有什麼想法沒有。”
瀟灑倜儻的大司馬麵色一瞬變得古怪。
衛崔嵬還問簪纓呢:“阿纓,西涼國怎麼了?”
簪纓目光故意不向旁掃,笑著轉頭問徐寔:“軍師,西涼國怎麼了?”
徐寔了然,狡黠地看向裝聾作啞的衛覦,明知故問道:“主公,屬下不知,那西涼女帝怎麼了?”
衛覦按了按眉心,另一隻手在案下拖住那隻柔嫩的小手,不輕不重地捏揉,難得無奈道:
“大抵是,太歲頭上動土了吧。”
*
“——什麼,北雁國歸附唐子嬰?!”
南朝建康,內閣中,聽聞此信的王丞相失神碰翻了手邊茶盞。
他的神情卻比打濕的袖頭更狼狽,難以置信地顫著胡須:“洛陽不過一偽朝廷,他衛唐二人皆亂臣!大晉尚存,邊狄小國,何敢叛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