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太傅府。一紙信箋放在顧沅的案頭。
老人盯著紙上的八個字,久久失語。
他當初命子向洛陽寄出一書,上麵寫著“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是僥一毫之幸, 想以此打動十六和那名不輸於她母親的女郎, 讓他們不要衝動行事。
而這回信,同樣也是八字:王臣蹇蹇, 匪躬之故。
看信上娟秀的字體, 必是出自簪纓之手無疑。那女子, 將這八個字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
他的本意, 是時運偃蹇, 臣子守忠,不為自身,隻為家國。
而簪纓回複的意思,她雖未明說,顧沅也一瞬了然:在時局如此艱難的情況下,她與衛覦當初在南朝的壓製與北胡強敵之間門夾縫生存, 始終不曾放棄光複之誌, 他們所為的也並非是自己。
這句話後麵, 原還有八個字:以去愆尤, 保我黎庶。
顧沅臉上浮起一縷意義不明的苦澀笑意。
他並非不曾聽聞十六和阿纓在洛陽施行的舉措:收沒世族莊園、廢除九品製、為百姓作主嚴懲欺良淩庶之徒……
阿徊千方百計打聽回的消息說, 他們初入洛陽城時,改換亡魏朝廷六部的舊官,唯獨不廢刑部與大理寺,如今洛陽的刑獄人滿為患,收監的徒人大多數皆是上品之家的紈絝子弟, 無不是罪慝累累,從前受庇於家族勢力,苦主求告無門,君相不聞不問,無人可奈何之。懾於衛覦的強兵,那些被收拾的世族也都老老實實,不敢作亂。
下憫庶民,刑上大夫,此百年未有之景象。
顧沅知道,南朝,如果還是今日的南朝,再過一百年也見不到如此清平公正之事。
而經此一事,南朝的世家更不可能容得下衛覦。
他此前所做的種種彌合雙方的努力,便都無意義了。
“高台多悲風,朝日照北林。之子在萬裡,江湖迥且深……”*
顧沅懷著無限蒼茫之感,推窗見簷外青天。他讓蒼頭喚來孫女顧細嬋,看著這個年輕爛漫的小女郎,不由愧疚:“當初該讓你與衛公一同北渡。”
顧細嬋卻灑然一笑,搖頭道:“我不走,阿嬋陪著祖父。”
*
丞相府,王逍父子正在書房,思索應對洛陽之策。
王瞿之聽聞洛陽城那邊,衛賊與那唐氏女公然霸占皇宮,不知羞恥地裹纏不清,還大刀闊斧搞什麼新政改革,口上痛斥,心中忌憚,眉鎖目鷙,失去了往日的風度,急聲道:
“阿父,事到如今,何必再講仁義,不如將那夥賊人的同黨通通抓起,要挾他們卸甲還權!”
王逍沉吟不語,王家長子極力勸說道:“我已打聽清楚,洛陽有個沈姓謀臣,出身寒氏,許多計策皆出他手,聽聞他還有一老母在吳地,也有昔年同窗舊友在京;還有那傅則安,當年陛下降旨賜死,此人卻抗旨隱匿,根本未死,如今也投了衛賊旗下,聽說他那個私生妹妹也羈留在吳郡……還有衛氏、唐氏、檀氏,我不信他們的族人師友都逃去洛北了,總會有漏網之魚,隻消通通抓住,發檄洛陽,不信姓衛的置這些條性命於不顧。”
王瞿之眼色一狠,“——哪怕衛覦是虎狼之輩,狠硬心腸,女人總會心軟,縱不能一擊而潰,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擊其痛腳也好。”
王逍聞之,似有意動,但思量再三後,終究搖頭:“莫忘了京口還有數萬兵馬虎視耽耽。我王氏立足江東,最重家聲,如此行事豈非學那霸王蠻主,令名家側目恥笑,落入青史,亦敗筆汙塗。
“此計不妥,莫再提起。”
王瞿之訕然,“阿父卻以為該當如何?”
王逍攫掌擊案,“熬吧。”
“什麼?”王瞿之以為自己聽錯。
王逍道:“你難道不曾發現,衛覦在攻破洛陽之後,其後的收翼州、收並州,以及他自幼立誓心心念念想去收複的長安之戰,都未親出。這與他好戰親躬的性格相違背。說衛十六身中寒疾的傳言已不是一年兩年了,我想,他是強弩之末了。”
“阿父的意思是?”王瞿之眼神一亮。
“當初祖鬆之征戰何其勇猛,死時何其泯滅無聲?”王逍冷笑一聲,“隻要集中兵力支撐住建康不失,拖延時日,總有一日會熬死衛覦。他一死,北方不就群雄無主了嗎。”
這位向來從容澹泊的王氏家主,隨著笑音,聲音裡透出一種寒侵骨髓的陰狠。
舉手欲敲書房門的王五郎,定定站在廡門外,那隻手微微發顫,許久也未落下。
衛覦未打下洛陽,為南朝守國門的時候,有人盼著他死;衛覦驅逐胡虜收複了洛陽之後,還是有人盼著他死。
他那一戰一戰打下的功勳,都成了他謀逆不軌的罪證,他因守國落下的傷病,也成為政敵譏笑攻訐他的軟肋。
而說出這種偏詖之言的,是他血脈相連的父兄。
王璨之垂下手掌,這個放浪形骸了半生的世家子突然覺得疲憊。
他低頭看著自己一身,究竟何用……莫非王氏三子,當真不敵衛氏一兒?
耳邊傳來幾聲鶯鳥的鳴叫,王璨之抬頭,見停棲堂前的幾隻燕子,意興闌珊啄了啄烏羽,忽而振翅飛出烏衣巷,不見蹤影了。
王璨之神色安靜地立了片刻,無聲回了自己屋子。
當夜,王家五郎留書離京,開始北上。
次日,蜀王李境命長子李容芝攜親兵回蜀,守衛封邑。
太子的登基大典在即,對於在這個節點終究選擇了讓長子離京,蜀王也覺有些過意不去。
但父母往往是不會承認自己偏心的,送長子出門時,蜀王威峻的神色一如往常,抬手時他略頓了一下,生疏地落在李容芝肩膀,乾乾道:“你弟弟年小,你是長兄,莫與阿蘭計較。”
李容芝看一眼乖巧站在父王身後眨眼的李涵蘭,垂眼應道:“父王多慮了,兄弟友恭,家事興和,自當如此。”
他的身邊是換了一身圓袍月白綾緞騎服,要與他一同赴蜀的郡王妃周氏。
原本蜀王的意思是,讓李容芝自己回蜀便是了,女眷體弱,千裡同行畢竟勞頓。但李容芝堅持要夫婦一起。
他受過天倫分離的苦,不可能再把妻子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日日掛心。
於是徽郡王夫婦帶領人馬行出城。
李容芝在驛道上掀開車帷回頭,凝望一眼他生活了二十年的都城,總覺得自己不像赴任,倒像沒有人問過他的意思,就把他逐走了。
他笑笑對周氏道:“阿荷,父親喚弟弟阿蘭。”
除了祖母,從無一人喚過他阿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