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疼她,席上可沒人舍得灌這小壽星的酒。時而有人來敬一兩杯,自己滿乾,讓她隨意,簪纓都不推拒。
檀依道:“我祝表妹諸事順遂,喜樂無央。”
檀順聽了,衝著簪纓和衛覦兩人眨眨眼,笑著說:“那阿寶便賀阿姊覓得如意郎君,早日喜結良緣吧!”
畢竟在尹家堡上演的“搶親”戲碼,他可是見證者之一呢。
檀棣從前將檀氏兄弟當作簪纓的童養夫教養,已成舊談,幾人都心性灑脫,事過便翻篇,沒什麼可扭捏的。
菜還未過五味,簪纓雙頰便已染上酡紅。
衛覦今日卻有些反常,非但滴酒不沾,也不幫簪纓擋酒,隻是不時為她布些菜。
席中有半數人知道衛覦中毒的底裡,皆心照不宣。簪纓更是知曉,怕他聞酒氣不適,頻頻側首,到底趁著義兄和阿寶拚酒之際,尋了個換衣的由頭先行出殿,為免被人打趣,她特意在水榭上等過一陣,才叫人去悄悄地請衛覦出來。
時十六月圓,有風徐來,白銀般的月色落在粼粼水中,漾出一片片清媚的漣漪,交暉皎然。
映在簪纓麵上,更若廣寒宮人,璨光奪目。
衛覦踩著月暉而來,看見月下臨水的簪纓,未飲的目光宛若已醉。
他站到她麵前,低頭看她,也不開口問她叫他乾什麼,那沉甸甸傾下來的目光,卻像要把她吃了。
簪纓臉頰被夜風吹了一陣,還是紅撲撲的,這樣與他相見,倒像一對在夜裡偷會的男女了。
胭脂裙裳女郎輕唔一聲,赧色動人,“我看你忍著未飲酒,怕你不舒服。你還好?”
“喝不喝倒無妨,怕你不舒服。”衛覦說了一句簪纓不太明白的話,聽她聲音儂軟得不像話,眯眼問,“你是不是喝醉了?”
簪纓眨巴眼角微紅的桃花眼,鎮定搖頭。
衛覦笑著刮了下她的鼻頭,“那我帶阿奴去個地方。”
他說完,屏退跟著她的人,不由分說牽起簪纓。
*
“誒,我大外甥女呢,衛家小子呢?他倆哪去了?”
筵宮中,今日的主角消失了,自然瞞不過眾人雙眼。為簪纓開懷暢飲而有些喝高了的檀大富豪,不解風情地問了一句,席上驀地一靜,隨即眾人又各自打哈哈岔了過去。
龍莽有些同情地看一眼至今孤寡一人的檀棣,心想這老大哥沒嘗過年輕人的甜啊。
隨即他一想,自己不也是一把歲數光棍一條嗎?不成,下回再出去打仗,不管打西蜀還是打建康,必須得搶一個看得順眼的貴女當媳婦,生他一窩小崽子,才算對得起老龍家列祖列宗!
另一廂,衛崔嵬拎著一壺酒,有些顫巍巍地來到葛清營案前。
葛神醫見衛老來給自己敬酒,受寵若驚,忙要起身,卻被老人按住。
衛崔嵬就著地衣跽坐於葛清營對麵,為他斟滿一杯酒。
老人目光平靜,在絲竹清曲的遮掩下,用隻兩人聽得見的聲音道:“葛先生,你給老朽一句實話,我兒……十六他還有多少日子?”
葛清營怔在當場。
他醫術精妙,卻實在不是一個擅長說謊之人。衛崔嵬凝視他的神色幾許,苦苦一笑,垂下眼皮。
“自家兒子自家知,他與阿纓晝則同出,夜則共寢,兩個孩子卻始終不提成親的事。若十六無恙,不用旁人催促,他自己就不會肯委屈阿纓。”
衛崔嵬其實在很早以前,心中便有疑影了,畢竟衛覦每逢十六寒傷發作的風傳,這些年一直未絕。
到洛陽之後,見過兩個孩子的親近之態,他更是疑心。
十六有一身的反骨,衛崔嵬這個當爹的不敢去問,他有心去問一問阿纓,心中又不忍逼她。思來想去,便隻好求助於葛神醫。
“我已經失過一個孩兒……”衛崔嵬聲音低沉,那雙曆經世情不見滄桑的眼眸卻還亮著一簇火光,不曾湮熄。他道:“我不想糊裡糊塗被蒙在鼓裡,我的兒子,是頂天立地的兒郎,生死都該驚天動地,不蒙纖塵。先生,老朽挺得住,還望據實相告。”
葛清營動容,失語良久。
儘管他自己內心都無十足的把握,卻在這一刻,飲儘杯中酒,看著衛公定定道:
“若老令公當真相信自己的兒子,那麼,便姑且放寬心,等著喝他迎娶新婦的喜酒吧。葛某相信,會有這樣一日的。”
……
衛覦帶簪纓去的方向是太極殿。
此殿除了簪纓進宮首日,遙遙看過一眼,便沒再來過了。今夜來到這座議政大殿之外,她卻從閉闔的雕鏤殿門內,發現透出隱隱光跡。
簪纓若有所感,看向衛覦。
衛覦微笑,張開身上的披風為她擋掉戲她鬢珠的夜風,沿階而上,替她推開那扇厚重的殿門。
滿殿五光十色的琉璃燈火,仿佛從另一個世界流溢而出,爭寵自炫一般頃刻占滿簪纓的眼簾。
隻見太極殿中,紅毯趺地,錦簾重重,各種製式的彩燈五花八門高掛在朱梁,如同構成一幅浮動的空中燈屏。
那麼高的藻井,懸起那麼細的絲線,簪纓都不知觀白是如何做到的,又是何時準備的。
這是君王朝會之殿,天下最莊嚴之所啊!
“小舅舅!”簪纓驚詫又驚喜得裹足不前時,風從他們背後吹入太極殿,那些精致的走馬燈便自顧自旋轉起來。
“邁啊。”
衛覦見她如此神色,便知自己沒白準備,壓著帶笑的氣音,教她邁進門檻,從後將闔上殿門。
“你不願大肆鋪張燃放煙花,此殿中景,便算我彌補阿奴萬一吧。雖然好像玩色幼稚……”衛覦一頓,老實承認道,“我不大擅此道,想不出旁的布置,又不願割讓給旁人出主意,你且擔待。”
簪纓哪裡會嫌棄,被衛覦牽著手,隻顧左顧右盼,目不暇接。
也許,她心裡永遠有一個長不大的五歲女孩的一席之地吧,無考妣之喪,也無磋磨之痛,所有人都寵她愛她如公主,縱容她一直喜歡這種浮誇明媚的熱鬨,無論她想要什麼,也都會無條件地幫她達成。
“好阿奴,一路行來,你辛苦了。”衛覦最終將簪纓領到丹墀上最高處的那張龍座前,將她按坐在其上。
他俯下那雙漆黑的俊眸,眸底一層溫柔的底色之上,全是璨動的鋒棱。
“往後,你便穩穩高坐此殿,不需勞神,不必勞力,衛觀白會幫你把一切障礙掃平。”
那張寬大的龍椅上,奇怪地鋪有一張與眼下季節不符的白氍毹,簪纓坐在上麵,如陷雲團。
她的眼睛在千萬燈火的映襯下,像寶鏡琉璃一樣亮,望著如此認真的衛覦,竟有些想哭,搖頭道:“不,你和我一起坐。”
她去拉他。
衛覦卻笑著屈下膝蓋。
簪纓以為他要拜她,嚇了一跳,忙去勾拽,一隻腳踝卻被衛覦捉在手裡,向前屈折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貼緊她的胸前。
“我有更重要的事做。”
很早之前在夢裡,他就想了。
這姿態羞恥已極,簪纓被迫中心大開,心房砰砰大亂,喉如火燒。
可直到此時,她仍未懂衛覦即將要做之事,還訥訥祈求:“小舅舅,彆在這,這是國朝明堂,外有、有侍衛……”
總在這種時候,她身不由己喚他小舅舅,是心底對他最深的依賴。
但衛覦在這種時候,最受不住的也是這個,五指攥得一緊,眼眸被光影映得隱赤,妖冶浮浪地謔哄:“所以啊,留神莫出聲。”
什麼……簪纓眼看他輕解她羅裳,埋下頭去。
那相觸的一瞬,她的後背被抵上冰涼的龍椅。
她緊緊捂著自己的唇,仰頸閉目羞於看,又餘光輕睇忍不住偷看。小舅舅弓起的背脊在她眼中茫茫化作一匹烈馬,可踐霜雪,可禦風寒,齒草飲水,奮躍勃發。
無數花燈像無數隻眼睛照著簪纓,躲無可躲,藏無可藏。
殿宇四麵緊閉的門窗外搖晃的樹影,仿佛是人經過,隨時會推門而入。
簪纓發鬆鬢散,神態百媚無極,咬指心酥欲死。
可衛覦還不肯放過她,含糊低吟:“今日始知,不止文思如泉湧。”
這日西池榭宮中的親友們,喝得儘興而歸,提起那對中途逃席的小兒女,也抱以會意寬縱的一笑。
殊不知太極殿中,簪纓被困在一把天下至尊的椅子裡,隻求誰能來救救她。
這一晚,衛覦也未帶啼泣疲憊的嬌女回東宮,太極殿後的中齋寢宮,他早已命人掃灑乾淨。
簪纓被輕輕攏入一個寬實的懷抱,身上分不是汗水還是什麼。
明明滿臉怨念負氣,卻又怕他誤會她不高興,撐著低澀沙軟的嗓子,閉目道:“小舅舅,我好愛你。”
就是這句,讓衛覦繃到極點的自製力險些崩潰,他眼鋒冷俊,重重吻她不知死的檀唇,“你是真不怕死。”
***
五月十八,南朝太子李星烺受禪登基。
洛陽衛覦送賀表,並向南晉新皇請賜九錫,朝野嘩然。
所謂九錫,是皇帝賜予諸侯或有功重臣的九種禮器,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禮待。至漢末亂起,這一舉動又成為了權臣有心篡位的象征。
衛覦公然挑釁,南朝置之不理。
有人北上的時候,有人在南下。
六月初一,在洛陽蒙昧昏昏的晨光裡,有雙騎悄無聲息地出城南下,直奔上蔡懸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