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路——”
草木蔥蘢白雲浮緩的山野間, 一片格格不入的殺戮聲不絕於耳,濃重的血腥氣,很快衝散了涼亭中清雅的茶香。
簪纓仿若充耳不聞, 利落地落下一子, 目光同玉棋子一樣沁涼鎮沉:
“二十萬主力軍自洛陽發,過兗州項城, 豫州蒙城, 直抵壽春。壽春要害之地,名在謝二兄治下, 實已為乞活軍占領, 儘在我手,由此經淝水,過巢湖, 過濡須口,乃破東關、將軍嶺, 再自長江順流而至京城建康, 乘舟籍水七百裡,不過朝發夕至之功。”
衛覦在她身旁, 嘴角輕揚。
謝韜淡淡聽之,不予置評,落下一白子,“夾。”
簪纓反夾一手, “第二路, 小女留在青州的水陸兩軍, 由青州琅琊國直攻彭城,沿下邳-廣陵-長江一線部署,與前路大軍呼應, 謀圖建康。”
謝安落子:“斷!”
風動鬢發,簪纓長一手,口中不停:
“第三路,許昌新野武備軍,再兵分兩路,一路,直攻謝刺史所鎮的襄樊城;
“第四路,攻荊州義陽,取江上遊江夏重鎮,扼斷水路。則荊州自身難保,無法援助建康。”
“多承娘子看得起本府,分兩路兵來對付荊州。”謝韜雙目微斂,透出精光,開始第一次反駁:
“娘子空會紙上談兵,怎不想想,你兵分數路,我合精銳而打一,你攻城費五倍之力,我守城以逸待勞。他衛十六也不是真能分身十六,他若領主力,則不得攻荊州,若攻荊州,則難控全局。況今下看來——”
謝韜瞟向衛覦那身刺目的狐白大氅,“他能不能領兵還兩說。那麼自身難保的是誰?吃虧的又是誰?”
他說話之際,手裡下棋的速度絲毫不慢,非但不慢,且一著比一著更快,仿佛不經思索信手拈來。
這位雅號的風流刺史謝氏家主,本就有著棋道上品的稱譽。
簪纓的棋是半道出家,與此等高手過招,不能輸勢,迫於應對,腦中又思索回應之言,又忽聞謝韜中傷衛覦,駢指捏在手中的棋子一緊。
然她神色不亂,依舊專注地盯著縱橫交錯的棋盤,尋找應接之手。
在這片倏爾沉默的空當中,衛覦忽一掀長裘,攫下腰間的紅銅槊纂,甩手力擊一個突破了暗衛防線正向亭子奔來的死士。
衛覦臂力絕倫,那枚銅纂正中死士臏骨,死士神色一瞬痛苦扭曲,應聲倒地,被躍步而來的檀順抽刀搠進胸口,橫死當場。
“弓來!”衛覦喝一聲。
親衛聽令,立刻將掛在坐騎鞍角上的長弓與箭囊拋向大司馬。
衛覦揚臂穩接在手,三箭搭弓,弓弦在那雙遒壯的膂臂間拉出一道令人心駭的滿圓,連珠箭齊發。
箭矢正從三死士的胸口透穿而過,將人倒釘入地。
謝止目睹這手箭術絕技,心神鼓蕩,誰言大司馬戰力已失,這分明還是那個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衛十六啊!
殊不知,衛覦找到了殺人的手感,體內血液器囂如潮,聞到血腥之氣,他更覺興奮,提步便要加入這場野戰,肆意屠戮,以逞殺心。
簪纓思索棋局,頭也未回,“觀白。”
衛覦步子已經邁出,被熟悉的聲音喚了一聲,立步醒神。
他抑住殺心,撐弓而立,側轉狼一樣的眸子笑了一聲,語氣桀驁:“府君難道不知,衛十六病得越重,仗就打得越瘋?”
謝韜道:“強弩亦有消力時。”
衛覦道:“荊州西府和京口北府互為掣肘,知己知彼。府君擅長的打法,十六一清二楚,不必親臨,亦可布署。而我征戰北方新近整合的數十萬兵馬,有多少新將,降將,羌將,他們的打法配合,府君摸得清嗎?”
“而且我們女公子,”衛覦輕輕彎起劍目,看著圍剿已臨尾聲的滿地屍骸的木蘭陂,“還有兩路兵馬未發呢。”
簪纓微微含笑。
梁麥茫然地睜大眼睛,他既不懂那個夏日衣裘的男人上一刻還那麼凶狠駭人,為何語氣突然溫柔得不得了,也不懂唐姊姊明明頭都未轉,看都沒看那人,為何聽完他的話,便笑了起來。
簪纓想起了洛陽的每個雨日,他把她攬在懷裡看輿圖的情景。
“阿奴看,若使蓬萊島水軍環海南下,用唐氏出過海貿經驗豐富的舟師掌舵,便有望從通州登岸,攻建康個措手不及……”
而在很久以前,他教她的第一課,便是遍數建康周圍禦敵的堡壘。
當時無知無畏的她還給過一個評價,道建康如彈丸,壘多而易動。
簪纓的目光再次從容起來,舉棋不定的那枚子,終於下決心落入邊線的爭奪中。
霓裳嬌媚的女子眼望謝韜:
“第五路,青州水軍環東海登入通州,迂回包圍建康。”
“第六路,便是從始至終未離京口的三萬北府精騎,策應其餘五路,直取建康!鯨鯢之首不日可懸,府君以為然否?”
最後一名死士,懷著連行刺目標周身十丈之內都未能靠近的憤懣不甘,倒了下去。
暗衛們開始有條不紊地處理屍首。
方還刀劍鏘鳴的山穀,瞬間靜了。
不留活口審問主使之人?沒必要。今日這場刺殺,若非謝韜自導自演,便是建康那方得知了風聲,特派死士來截殺衛覦與簪纓。
幕後主使究竟是皇室也好,蜀王也好,世家也好,不過都是他們即將納入口中的盤中餐,魚肉與菜脯,又何必費功夫分得那麼清楚。
謝韜聽完簪纓的話,陷入短暫的沉默。
他麵前的棋盤恍然變作了一麵旌旗林立、殺氣溢騰的沙盤,隨著這女子的推演,波瀾壯闊地輾轉騰挪。
謝韜不得不承認,簪纓改變了一點他對她的初始印象。
謝止也在望著那局棋,他亦粗通兵事,若一切真如阿纓所言,那麼整個江南都將被戰火舔舐殆儘,如此嚴峻的局勢,父親要如何應對?
風爐上的茶壺蓋被沸水頂得噗噗作響,緊張得屏緊呼吸的梁麥,這才發覺茶湯已沸騰良久。
那些僮仆被方才突然冒出來的大片殺手嚇破了肝膽,到此時還頭重腿輕,心悸失色。梁麥提起茶壺,為在座之人斟茶,隻是似不常做仆役之事,動作有些生澀。
好在無人在意,隻有謝韜接茶時道了聲,“隻怕茶湯老了。”
簪纓道:“明公風雅之士,何必將就。嫌舊茶煮老,潑了,換杯新茶不好嗎?”
謝韜搖頭不接她的機鋒,呷了口茶,指甲輕敲枰沿,“六路……我一路一路聽下來,倒沒有西蜀的事了?”
簪纓笑道:“謝府君說笑了,今日我來請府君借道伐蜀,是為了投入最少的兵力達到最大的成果,荊蜀一破,江南便再無屏障,接下來便可不再死人。可若府君不願,那麼我舍近求遠打西蜀何益,集中兵力主攻沿江固堡,直搗黃龍才是正理。”
謝止聽她一口一個伐蜀,破荊,還什麼直搗黃龍,神情有幾分啼笑皆非。
而今天下還不在她手,自家這一方還都是南臣,這小娘子什麼都敢直言出口……
一隻修長冷白的手從旁抄起簪纓的茶杯,簪纓轉頭,看見衛覦就著她喝過的唇印,把剩下的那點茶底子喝了。
衛覦低頭,看著她陽光下白嫩的耳垂,失了會神,“渴了。”
謝韜輕咳一聲,衛覦睫梢掃過去,“我在謝刺史眼裡不已是個死人嗎,也會因我心境動搖?”
謝韜被後輩針鋒相對,驀地也認真作色,不再看衛覦,麵向簪纓,眼光含笑,又似無情:“難為唐娘子將這些話背得滾瓜爛熟,想來出發之前,大司馬沒少教你。你既出題,且聽本府破一破此局,如何?”
簪纓並未因謝韜話裡的輕視而動怒,點頭:“願聞其詳。”
這局棋,才至中盤。
謝韜前半盤布局已成,落子如飛,“娘子紙上談兵說得慷慨激昂,一口氣便要投入二十萬兵力,且不說洛陽是否真有百萬雄兵,首要的問題,師出何名?
“衛覦收複洛陽,尚未臨朝稱製,還可勉強以晉之大功臣論。一旦發兵,你們要弑君?篡權?可有想過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
“何篡之有?”衛覦忍不住冷笑,“我定功後,請南朝君臣遷都洛陽沒有?請了。替李豫老兒在皇宮中替他暖殿沒有?也暖了。我是左等右等,可李豫既不渡江,也不封賞,所有戰死士卒,至今未見南朝半分撫恤。他昏庸懦弱,怕擔惡名,急不可耐憚位於子,如此君王,可稱為君?”
謝韜一眼看出這個小子是在給簪纓爭取長考的時間,還“暖宮殿”,虧他想來!他重聲道:
“觀棋不語,我是與唐娘子說話。”
衛覦毫不在意地一哂。
“大司馬之意便是我之意。”
簪纓沒有凝澀地接口,落子,“昔大司馬在京口,使胡人不敢南向,今在洛陽,六州不敢異謀。聖賢都說,湯流放桀,武王伐紂,是誅一殘暴獨夫,未聞弑君。”
謝韜道:“北方初平,娘子才得仁善佛子之名,這麼快又要烽煙再起,死於途者以十萬計,娘子心中可安?”
簪纓道:“菩薩低眉,金剛怒目,缺一不可。至於仁善,不知府君對我有何誤解,我的仁義隻對親友,而非敵讎。”
謝韜忽地想起他之前聽聞的討庾檄文,思及這女子自幼在宮中受過的非人折磨,對上那雙清澈堅定的眼眸,頓了一頓,道:
“好,就算洛陽能發兵二十萬,轉戰千裡,糧食運輸,艦船調配,都是問題。”
“豫州壽春。”
簪纓腕下虛畫一圈,“我有此地,則府君之言皆不成問題。前番我已說過,謝二兄的治所隻是暫居,豫州的乞活軍早已屯兵駐守控住了此地。哦,今日商談若無結果,世兄也不必再回去了。壽春此地,握南北之咽喉,掣東西之肘腋,建康之肩髀,淮左之要衝,北得此地,先機儘得,南失此地,先機儘喪。壽春以北儘是我的,河洛平原遼闊,有多少糧馬征調不得?我大可沿行軍開拔路線,在各個中轉之城設立邸閣,糧行漕運,自河至石門水口,再達於汝水、潁水,無絲毫阻凝,何患之有?”
她目色若灼灼桃李,眼中所有仿佛不是一盤棋,而是一張地圖,語聲鏗鏘:
“至於壽春以南,隻消我軍把控住渦口、潁口兩個入淮口,源源不斷地投入兵力,出淝水,駐合肥,那麼便是進可攻,退可守。東西萬裡,水陸並進,我拿整個唐氏和洛陽國庫和南朝拚,府君,何如?”
謝韜:“縱使糧運不是問題,任你再多騎兵駿馬,到江南打的是水戰,你有多少船?”
簪纓笑了,“還未開戰,府君便要試探我方老底不成?我們有多少船,府君不知,南朝有多少船,先前淮南行省原有的加之檀家出資新建的,我們可是一清二楚。”
謝韜啪一聲落子,圍殺黑子在邊角左衝右突的那口氣,道:“你搖櫓渡江,我豎柵攔船。”
簪纓道:“你以柵攔,我以火攻。”
謝韜道:“不曉天文不知風向,燒的是誰家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