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大亮。
隔著窗扇, 能聽見外頭隱隱說話的響動。
薛放抓了抓膝頭,大聲叫道:“屠竹!”
腳步聲迅速向著這邊來到,屠竹在門口一站, 見他坐在榻上:“旅帥起了?”急忙過來伺候。
薛放推開他的手:“有沒有帶換洗衣物?”
屠竹吃驚地:“這……因為沒想到會在此處耽擱,所以不曾準備。旅帥是想……”他把薛放身上掃了一眼, 隻以為十七郎是嫌棄身上的衣裳穿了兩日, 想換一換。
薛放道:“你去……找這裡主人家,問有沒有乾淨的、衣褲!有便取一套來。”他本來想說褲子, 可又一想隻要褲子是不是太過奇怪, 便臨時改口。
屠竹不疑有他, 趕忙撤出來,不多時倒果真找了一套沒穿過的衣衫。
原來中彌寨此處雖是擺夷人聚居, 可他們習慣了漢家行事,尤其是這些在地方上有頭臉的人物, 家裡多會準備一兩套正式的漢民衣冠。
唯一有點難辦的是……這一家子的身量並不算很高。
屠竹道:“這卻是全新的, 可我看著、旅帥您穿似乎有點兒小。”
“少羅嗦。”薛放揮手叫他出去。
屠竹本還想伺候他更衣, 見如此隻好先退了出去,心中自責:自己居然這般大意,害的旅帥要委屈自己了。
不多時, 裡頭薛放道:“你進來。”
屠竹入內, 忽然吃驚,原來十七郎並沒有真的更換那套新衣衫,細看,原來隻換了中衣中褲,外頭卻還是那身巡檢司的戎袍。
其實不認真看倒是看不出來,就是原先他的中褲是黑緞的,如今那新換的卻是淺色銀灰, 且有點窄,顯得稍微奇異,不過褲腳掖在官靴筒內,倒也不顯得怎樣。
薛放向著地上換下的衣褂示意:“收拾妥當。”
不等屠竹出聲,他已經大步向外去了。
屠竹急忙將地上的衣褲抱起,準備卷起來回去再洗。
可才一抖,便覺出了異樣。
薛放大步出了房門,忽然止步,先忙左顧右盼。
瞄了眼楊儀的那間房並無動靜,他才猛然疾步向外奔去,出院子後才鬆了口氣。
正兩個副將來找他,見他迅如脫兔似的奔出來,不免嚇了一跳:“旅帥?”
薛放咳嗽了聲:“怎麼了?”
副將道:“將軍聽聞昨夜之事,又派了人馬來接應,還有那韓旅、不,韓青,也該押送回去了。”
薛放心不在焉:“行,此處事完,也該回去……邊走邊說。”
兩名副將簇擁著他沿著院牆往前,其中一名副將笑說:“此番雖然驚險,到底還算順利,旅帥自然是頭功,不過,這也少不了那位楊先生的功勞。”
薛放臉色微變:“怎麼?”
那人道:“這楊先生昨兒開的藥甚好,方才我們來的時候,聽說好幾家的病患已經轉輕,眾人都呼神醫。”
另一位副將道:“真是人不可貌相,這般柔弱的相貌體格,竟如華佗在世。又且醫者仁心,那些村民們說他天不亮就已經又去探視病者了。”
薛放凝神聽著,不知怎麼總有點心裡虛虛的,聽他們說“天不亮就去”,他卻本能地又嘖了聲:“這有什麼值得說的,他那個身子骨,還不收斂的話,早晚累死他。”
兩名副將對視一笑:又來了,口硬心軟。
短短這三天內,巡檢司上下幾乎都知道,薛十七郎身邊多了個“寶貝”,這稱呼還是韓青給起的,薛旅帥視之如珍寶,十分厚待。
不過那位顯然也沒辜負薛旅帥的厚愛,雖說是大夫,倒像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總在恰當關鍵的時候予以最強的輔助。
三人且說且往村口走去,不料副將指著道:“那不是楊先生?”
薛放一聽,抬頭看去,果真看到前方的一棵大青樹下站著道極纖細單薄的影子,還沒看到楊儀的臉,薛放已經轉身:“我突然想起我有東西忘了,你們先去吧……”
兩名副將大驚,摸不清這是什麼狀況,這邊薛放才走了兩步,就聽到身後有人叫道:“旅帥!旅帥!”
聽第一句的時候十七郎沒分清那是誰的聲音,腳步快的猶如要飛起來,直到聽見第二句才陡然止步。
他轉過身,卻見是隋子雲正向著自己走來:“旅帥……”
薛放屏息,臉上擠出一點不太自然的笑:“隋嬤嬤,你怎麼來了?”他注意到隋子雲身後那道影子稍稍停留片刻,然後便轉身去遠了。
旁邊的副將忙道:“旅帥,方才我們說了,狄將軍派了人來接應,就是隋隊正。”
隋子雲已經走到他跟前:“旅帥方才怎麼了?”以隋嬤嬤的精明,一照麵就看出了薛放的反常。
薛十七郎忙道:“哦,剛才想起來落了一樣東西在……”還未說完他就意識到自己沒必要解釋,“我知道有人接應,可怎麼是你?你來了……咱們酈陽誰管事?”
隋子雲往身後看了眼,楊儀已經不在原地了,他道:“其實是我不放心,聽聞瀘江這邊的大和尚被殺,知道事情不會簡單,所以帶人前來,正好狄將軍知道,就派我過來了。這兒的事隻剩下收尾,應該不至於很耽擱。”
薛放好不容易才把自己那狂放亂舞的思緒壓住:“啊,對,還得是你啊嬤嬤。”他浮誇而大力地拍了拍隋子雲的手臂:“比戚瘋子靠譜多了。”
隋子雲忙問:“戚峰如何了?我方才聽楊先生說他受傷頗重,又染了病。他也沒有詳細跟我說,我竟也不知如何。”
薛放清清嗓子:“總之一言難儘,回頭路上再跟你細說。先整理收拾,回去複命吧。”
隋子雲縝密精細,做後勤乃是一把好手,這大概也是狄聞在這個時刻派他前來的用意。
他很快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當下緊急召喚三寨之中其餘主事之人。
如今三寨群龍無首,必須得在第一時間選出能夠統領村寨安撫百姓的頭人,這才能免除後續騷亂。
龍勒波的族人,昨晚上意圖不軌,衝擊中彌寨之時正遇到薛放,這麼一上手,龍勒波的不孝兒孫被解決了好幾個,一些狐朋狗黨也難逃法網,上彌寨中龍勒波一族已然不成氣候。
不過隋子雲並沒有就奢望一勞永逸,而隻是先選出幾個看著可靠誠實的穩住局麵而已,後續如何,再等狄將軍的安排罷了。
做完了這些,之前被毒打的兩個大夫也返回了寨子中,跟楊儀交接,負責後續事宜。
隋子雲又命找了一輛大點兒的馬車,把戚峰安置在內,楊儀車中陪同。
在他們忙進忙出的時候,總不見薛放的身影。
隋子雲抽空問楊儀:“旅帥怎麼了?”
楊儀微怔:“這……旅帥有何不妥?”
隋子雲一笑道:“沒,我是怕……這裡的事多忙亂,你病了,連向來強悍的瘋子也慘的如此,怕他心焦。”
楊儀想了想:“昨兒晚上還好好的。”
隋子雲“哦”了聲。
楊儀遲疑:“要不然,待會兒我去給他把把脈?彆是太過疲累心乏,那疫症可是最容易趁虛而入。”
隋子雲忍不住笑了聲:“那倒不必,我看就算那疫症見了他也要退避三舍。”
不過,早上的時候讓薛放“退避三舍”的是什麼呢?
楊儀沒察覺異樣,可隋子雲卻看了出來。
當時自己在跟楊儀說話,眼睜睜見薛放他們三個走過來,但當薛十七郎抬頭往這邊一瞥的功夫,他竟見鬼一般即刻轉身,直到隋子雲連連呼喚,他竟才勉強停下。
隋嬤嬤想:一定是哪裡不對勁了。
他打馬向前,從隊伍前後看了一遍,並不見薛放,問跟隨副官,那人道:“韓青、包括幾個寨子裡罪名確鑿的,都在後麵隊中,旅帥親自押送。”
韓青被捆著雙手,在一輛簡陋的馬車裡。
那拉車的馬兒是個慢性子,走一步晃兩晃,比隋子雲他們腳程慢是理所當然的。
在韓青身邊,是木亞跟佩佩兩個。
木亞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的外孫,老淚縱橫,佩佩以一直都抓著他的胳膊不肯撒開。
之前本來不讓帶他們兩人的,木亞跟佩佩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兩個人身上還都帶著傷,木亞骨瘦如柴白發蒼蒼,佩佩頭發散亂,蓬頭垢麵。
薛放歎氣:“這是乾什麼?好好的,弄得我跟個欺負老弱的惡霸似的,行了行了,叫他們上去就是,反正這一老一少又不能劫獄。”
副官立刻給他台階:“旅帥高瞻遠矚,是得帶上他們,畢竟狄將軍跟前也要他們回話。”
薛放笑道:“馬屁精。”
“阿哥,阿哥……”佩佩望著韓青,流著淚喚他。
韓青的眼珠動了動,轉頭,卻又沒看向佩佩,隻又一咬牙,石雕木塑般看向旁邊車壁。
“阿哥你說句話,”佩佩忍不住哭了:“我一直以為阿哥沒了,做夢都想起咱們小時候的事……沒想到今生今世,還有見麵的一天。”
她索性張開雙臂,緊緊地把韓青抱住:“阿哥!”
木亞在旁邊看著,一聲不吭,隻有眼淚悄無聲息地流下。
韓青的渾身都在發抖,他的雙眼緊閉,連眼簾都在顫。
他可以不說話,但眼角處一絲水痕卻再也無法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