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道:“有些事,定要親手去做。戚峰,我自己選的路,我自己擔。”
門口隋子雲淡淡道:“木亞跟佩佩姑娘又怎樣。”
韓青抬眸看向他:“多謝隋旅帥照料他們。”
他人雖在這裡,消息卻很靈通,知道隋子雲已經升了。剛才門外隋子雲的照拂,他也聽見。
隋子雲抱臂:“是我主動跟狄將軍請纓去津口,韓旅帥可有話跟我說。”
韓青道:“你去那裡,我是放心的,以後,希望你能夠多多管束他們,免得再鬨出如今日路上之事。”
隋子雲一笑:“薛旅帥當麵向我稱讚他們的忠心耿耿。”他話鋒一轉:“倘若他們能救韓旅帥出去,您會如何選?”
韓青的目光看向他身後,遠處的瀘江,清脆山巒,江麵上掠過的白鷺。
當真自在。
但他早就身陷一張大網,無法掙脫。
“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往哪裡。”韓青垂眸:“早在薛十七插手之時,我就該知道會有今日,我唯一的心願就是除掉那些惡人,如此而已。”
戚峰開口:“你既然早知道十七會來,為何不放棄。你這是把自己往刀刃上撞!”
韓青笑道:“你是叫劊子手放下屠刀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罷了。”
說了這句,韓青斂笑:“戚峰,佩佩……就托付給你了。她是個好姑娘,從小不知吃了多少苦,我唯一的心願就是你對她好點兒,你千萬不要……辜負了她,不然我縱做鬼,也不放過你。”
戚峰瞪著他:“你這是什麼話,真的在交代遺言嗎?”
韓青哈哈一笑:“戚峰,實不相瞞,要是我能活著,要是我可以……我絕對不會答應把佩佩給你。你雖然是個難得的同僚,卻未必是個好夫君,但……”
韓青的眼圈微紅,突然起身。
戚峰正也慢慢扶牆而起,冷不防韓青向著他跪倒。戚峰嚇的站立不穩:“這是乾什麼?”
韓青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兩個頭:“我阿爺也交給你了。你替我儘孝,這頭你受得起。”
然後他不理戚峰,看向門外的隋子雲:“以狄將軍的精明,今日路上之事,他必定遲早知道。你既然接手津口,我……求隋旅帥,好生照看衙門口的那些人,他們之中有許多是無家可歸的孤兒,雖然並非漢人,但都是赤誠之人,你若以心相交,他們自不辜負。”
隋子雲道:“你……怕狄將軍追究起來,他們會遭殃?”
韓青道:“請你務必保全他們,萬一他們離開了巡檢司,無處可去的話,羈縻州隻怕就更亂了。”
隋子雲仰頭歎息:“明白了。”他看向戚峰:“走吧。”
戚峰似還有話說,韓青卻也跟他點頭道:“時候差不多了,走吧。”
兩人離開這暫時充作囚牢的地方,卻見前方幾個差人在交接,原來是要將韓青送到瀘江巡檢司去受審。
隋子雲走的很慢,片刻他回頭,隱約仿佛聽見一聲異樣的響動。
他看著那緊閉的房門,預感到發生了什麼,可還是沒有出聲。
等來轉移韓青的官差打開房門,卻見韓青已經倒在血泊之中。
那血流的飛快,他整個人如躺在一張巨大的紅毯之上。
薛放那邊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隋子雲來見他,發現他終於換了新衣,大概也沐浴過,容貌格外的鮮明照人,連隋子雲忍不住也在心裡讚了聲。
所謂少年意氣,鮮衣怒馬,不過如此。
“我有一點不明白,為何韓青一心要尋死。”隋子雲道。
薛放道:“他都臨終托孤了,把津口那些刺頭給你調/教,你怎會不明白。”
“他是想一死,讓狄將軍不再追究?”隋子雲沉思,“對了,此案之中還有一處疑點,韓青之母呢?當真也已經不存於世了?”
薛放沒言語。
隋子雲打量他神色,卻看出一絲玄妙:“怎麼了?”
薛放道:“不該打聽的彆瞎打聽。狄將軍不是叫你儘快趕赴津口麼?快忙你的去吧,子雲哥哥。”
隋子雲笑,拂袖而去。
薛放沒有把自己所窺知的那件事說給任何人。
因為他知道,韓青不會願意讓這世上任何一個人發現他到死也要維護的那個秘密。
韓青在津口任職,雖然鐵腕,雷厲風行,但絕少出錯。
所以才被譽為前途無量。
他唯一的黑點,就是那個擅自處死一名涉嫌淩虐妓/女致死案子的客商。
不管怎麼樣,韓青都絕無可能如此衝動,畢竟津口地方,各路神仙妖魔彙聚,身為巡檢司旅帥,什麼離奇的事兒沒見過,這種事情甚至算得上司空見慣。
但他居然把那個客商給砍了。
木桃葉最後消失的地方是卓英家裡,她一定是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也許她的下場,便如那個死於客商之手的□□……
薛放甚至也不想再提此事。
而先前在囚房之中,當時瀕死的韓青,仿佛又看見了當年英俊的阿爹跟他的母親木桃葉。
兩人站在吊腳樓的芭蕉樹前,向著他招手。
陽光刺眼,笑容燦爛。
巨大的快樂讓韓青忘記了所有曾經曆過的痛苦。
以及那一年,他無意中在一家下等妓寮發現被毒啞的木桃葉,她已經意識不清奄奄一息。
當韓青救出她後,她終於恢複清醒,認出了韓青,他們過了一段難得的溫馨的時光。
但有一日,她趁著韓青不在,用一根衣帶勒死了自己。
所以在龍勒波準備開口的時候,韓青沒給他機會。
他不能讓那惡鬼臨死之前再玷辱木桃葉一次。
木亞跟佩佩沙啞的哭聲,讓楊儀十分不安。
聽說韓青自儘的消息,她急忙趕了出來,可韓青沒有給任何人機會,對自己下手極狠。
他大概流儘了身上所有的血。
韓青的屍首已經被帶走。
楊儀站在門外,望著那還沒來得及清理的大片血漬,甚至沒留意天上下起了濛濛細雨。
直到一把傘從後麵傾斜過來。
楊儀覺著眼前光線一暗,回頭,卻是換了一身藍袍的薛放:“你這身子再淋雨,這裡的大夫隻怕就不夠用了。”
“旅帥,你有沒有想過……”
“什麼?”
“如果咱們不來浴佛節,韓旅帥就不會死。”
“啊……”薛放拉著她手,引著她離開:“你又說‘如果’。”
楊儀看向遠處,一行人馬正匆匆離開,那是隋子雲帶人緊急前往津口,畢竟如今津口群龍無首,若無統帥在彼,必然生亂。
楊儀道:“如果咱們不來,韓青便不會有事。將來的他也許就會坐了狄將軍的位子。”
薛放揚眉:“對,他的位子下,還有不知多少人的命。”
他指的是那場疫病,假如不是楊儀跟兩名大夫及時地發現阻斷,令寨民們用藥,後果不堪設想。
此時狄聞那邊的一名侍從飛奔而來:“楊先生,快!將軍突然腹痛如絞,嘔吐不止,方才已然昏迷!”
就在楊儀跟薛放往狄聞房中趕的時候,匆匆前去津口赴任的隋子雲,在官道上遇到了一行人。
遠遠地隋子雲就看見被簇擁在中間那位,頭上戴一定烏紗折上巾,身著玄緞團紋袍,腰係宮絛,身後灰紫披風,隨風搖曳。
他生了一張極其溫潤端方的臉,長眉修眼,透著儒生之氣,又兼些世家公子的雅貴。
兩方隊伍緩慢接近,隋子雲放慢了馬速,竟不知此人是什麼身份。
對方也拉了拉韁繩,不動聲色地打量了隋子雲片刻:“敢問這位,可是酈陽縣巡檢司隋隊正。”
隋子雲確信是跟此人初次照麵,他為何竟知道自己:“正是,不知閣下是?”
對方手持馬韁繩,在馬上向著隋子雲如沐春風地說道:“朝廷往羈縻州巡檢司麵見大將軍狄聞特使,兵部主事,俞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