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了巡檢司衙門。
雖然楊儀事先把寶貝花布袋放的遠遠的, 但她自己卻不能如此。
而且倉促中又找不到合適的遮掩之物,這裡畢竟是巡檢司軍營,都是些粗豪軍漢, 就算找一件合她身兒的舊衣裳也不容易。
何況治病如救火, 哪裡能給她磨磨蹭蹭的機會。
偏英虎的手腫的那樣,什麼毒血、膿液, 爛骨肉之類……哪裡是那麼好料理的,一噴二濺三淌,雖有李正跟孫平兩位在旁協助, 但她畢竟才是“主力”,首當其衝亦是不免。
之前總算完事後, 楊儀簡略地把手上的血跟汙漬、包括那刮下來的骨沫等洗了洗,可仍是不得乾淨。
但這些卻竟不勞她操心,還沒進門,隋子雲早先吩咐了屠竹去準備水, 又特意叫人去把伺候狄小玉的那胖丫頭叫過來。
對此, 隋嬤嬤跟薛放的解釋是:“從之賢弟體力虛耗,可這身上畢竟還汙臟不堪, 這些毒血之類熏染,怕把他弄病了。畢竟丫鬟的手輕些, 且做的仔細。叫她伺候比彆的強。”
這個“彆的”,顯然把薛十七郎包括在內了。
薛放倒是沒想過什麼“伺候”,隻是把楊儀放在榻上的時候, 他即刻就想叫屠竹拿毛巾來, 完全出自本能罷了。
楊儀才掙紮著將汙臟的外袍解開,聞言小心地用手肘抵了抵薛放:“旅帥快去清理……不用管我。”
薛放剛才抱她,身上自然也染了些血汙:“我不嫌你就算了, 你倒是嫌我了?”看她費事脫衣裳,便從後給她一拉,麻麻利利地把那件袍子除了下來,裹成一團:“這個不要了吧。”
楊儀咳嗽:“你、快去。”
她毫無血色、隻帶著冷汗跟疲乏的臉,跟這輕飄飄仿佛是自己從天靈蓋冒出的兩個字,讓薛十七郎竟無法拒絕。
他哼了聲:“自討苦吃。”將要走,又看向隋子雲:“不對,是你拉人下水。回頭跟你算賬。”
隋子雲笑笑,恭送旅帥。
等薛放去了,楊儀才跌回了榻上,氣若遊絲地說:“子雲哥哥,要用涼水,不要熱的。”
“知道了。”隋子雲回頭吩咐了一句,上前看她:“這次確實是我缺乏考量,沒料到竟是如此棘手,若是因為這個累壞了你……”
楊儀撐著抬起眼皮:“你要是不叫我治才是……缺乏……”
她實在說不下去:“我且躺會兒。”話未說完,已經合眸半是昏睡了。
屠竹端了一銅盆的清涼井水,隋子雲試了試,叫稍微加一點熱的,待不十分冰涼,也沒感覺溫熱,才叫停了。
此時狄小玉帶了那胖丫頭前來:“怎麼說叫喜娃來伺候楊先生呢?這兒不是有人的?”
隋子雲道:“這些人粗手粗腳的,小姐您看先生的樣子,怎麼禁得住?到底叫個丫頭來才成。”
狄小玉聞言把袖子挽起來,竟說:“你叫丫頭,也要找個聰明的,你看她可會做這些麼?少不得我來。”
喜娃撅嘴。
隋子雲大為訝異:“你?”
狄小玉道:“怎麼,我不行麼?我不比丫頭伶俐?”
喜娃的嘴巴更高了幾分。
隋子雲倒也不完全是這個意思,最主要的是,他以為狄小玉畢竟是一品大員之女,哪裡肯沾手這些。
狄小玉卻已經走到了床邊,她嘖了聲:“果真像是才從千軍萬馬堆裡殺出來的一樣……”回頭看隋子雲還站在那裡,就又道:“你哪裡知道,我小時候時常跑到軍營裡去,也見過些受了傷的將士,想必你是擔心我害怕不敢做?”
隋子雲隻得一笑。
狄小玉指使那胖丫頭喜娃端水上來,自己擰了塊帕子,先給楊儀把臉上、發端,以及脖頸上擦了一遍,果真細致。
隋子雲並沒有走,反而上前一步,細看她動作。
卻見狄小玉滿麵認真,並沒任何嫌棄之色,反而十分專注,下手也極為輕柔。
他看看楊儀,又看看狄小玉,望著這素日刁蠻不講理的大小姐,眼神稍微柔和了下來。
“這楊先生,實在太瘦弱了,這可怎麼得了,看看……”
狄小玉正擦到楊儀的手,那麼窄窄的一截玉腕,她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比了比……本來狄小玉隻算是纖穠合度、胖瘦適宜罷了,可跟楊儀相比之下,倒是如同薛放在來的路上那一句——“她壯實著呢”。
這會兒那喜娃也忍不住插嘴:“先前我看著旅帥的那個上司……薛旅帥,長的美人一樣,年紀又小,我還不信他是旅帥的上司呢。如今這位先生……卻簡直更加不像是個先生。”
狄小玉跟她相處了兩日,倒是頗喜歡她的憨言憨語,一邊擦拭一邊笑問:“不像先生,像是什麼?”
喜娃望著床上合眸沉睡的楊儀,那側麵簡直像是高手精心剪出來的剪紙似的人物……可又比那剪紙更精致不知多少倍,尤其那膚色就像是一捧雪,簡直叫人懷疑不小心戳過去,就會戳出一個坑。
喜娃開始慶幸不是自己去伺候,不然以她的手勁隻怕還真把人弄傷了呢。
她搖了搖胖臉:“不像先生,像是小姐。”看看楊儀又看看狄小玉,喜娃心想:比狄小姐還像是小姐。
隋子雲在旁一直聽著兩人對話,聽到這句眼神一變,忙看向狄小玉。
狄小玉一愣,凝眸打量楊儀,半晌才嗤地笑了:“也難怪你這丫頭說這話,楊先生的模樣確實太好了些,再加上他這個身子骨……可你想啊,他是何等能耐的人,又能救人的命,還能相助十七哥他們上山下海擒龍捉蛟的,要是個小姐啊……又豈能這樣。”
隋子雲稍微地鬆了口氣,見那盆水渾濁了,就又回頭叫人。
楊儀睡了足一個時辰才醒來,剛睜開眼睛,就聽見外頭有人說話。
隱約隻聽見:“等……問問他,到底是不是真的。”
楊儀沒理會,趕忙起來打量身上,卻見雙手已經極為乾淨,抬起來聞了聞,還有胰子的淡香氣,忽然楊儀低頭,拎起領口,似乎領子間也有這種味道。
她稍覺驚心,正要再向內查看,就聽外頭輕輕一聲咳嗽,然後是隋子雲走了進來。
“好歹醒了,再不醒我就是罪人了。”隋子雲眼中帶笑:“十七非吃了我不可。”
楊儀擠出一點笑意,心噗噗跳。
隋子雲卻又若無其事地:“我怕屠竹粗手笨腳的,就叫了伺候狄姑娘那小丫頭來給你擦了擦手臉脖頸,你可彆介意。”
楊儀總算長長地出了口氣:“多謝子雲哥哥。”
她去了心事,突然想起最重要的:“巡檢營那裡英虎如何?”
隋子雲道:“我找了兩個老成的大夫在那裡盯著,他們都交口一致地稱讚,說就算十個大夫一起上陣,也未必做的這樣好。還一力求我,想見一見你當麵請教。”
沒什麼比自己的付出得到了肯定更令人高興的了。
楊儀抿嘴一笑,頓時覺著先前的勞累已經消失無蹤:“哪裡,英虎沒有大礙就好了。”
她本來想親自去看看,可抬腿下地,雙腿卻還是有些發軟。
先前她在那床榻前,足足地或站或坐兩個多時辰,當時渾身的力氣幾乎都耗費殆儘,頭重腳輕,兩隻手臂更都因為一直擎著動作而逐漸麻木,幾乎已經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什麼借來的隻會處理傷口的東西。
要不是心裡存著一個不能半途而廢的念頭,早就中途暈厥了。
隋子雲看了看外間:“英虎雖無大礙,你自己卻有一個‘妨礙’。”
楊儀不懂何意。
隋子雲聽著外頭腳步聲響,微笑道:“來了,你自己說罷。我去叫屠竹把雞湯送來給你,可一定要喝,你若在這裡病倒,下次我就不敢再勞煩了。”
隋子雲這裡還沒說完,就聽外頭道:“你又想勞煩什麼?好不容易捉到個人就往死裡用?”
“我說吧?”隋子雲低低一笑,向著楊儀使了個眼色,轉身向外。
薛放從外而來,迎著隋子雲:“你以後彆輕易使喚我的人,再敢先斬後奏,我就真不跟你客氣了。”
“你的人?”
“難不成還是你的?”
隋子雲又一笑:“不敢不敢。”回頭看了眼楊儀,這才退了出去。
薛放回身道:“彆以為這麼走了就行了,該給的診金,得給我加倍送過來!”
楊儀咳嗽了聲,雙足踏地試了試,慢慢地站了起來。
此刻她隻著中衣,左顧右盼,見床邊還掛著一件新袍子,她知道隋子雲行事縝密,自然是給她預備的。
正要伸手取過來,薛放已經探臂先行拿了,輕輕一抖給她披在肩頭:“以後彆這麼聽話了,人家叫你乾什麼你就乾什麼,趕明讓你上陣殺敵,你也去?”
楊儀道:“我自然隻做分內的事。”
“你可不欠那些人的命。”薛放揉了揉自己的拳:“要說怎樣,那也是我……”
“旅帥。”
薛放晃了晃頭:“罷了,不提這個,我有一件要緊的事,想問你,你不要瞞我。”
楊儀一聽“要緊”,頓時想起自己那些藏而不宣的,她很擔心薛放又要追問。
恰這會兒屠竹端著一碗香噴噴的烏雞湯送了進來:“這蟲草烏雞湯,最補身子的。”
楊儀趕忙道:“我正有點餓了。”
她走到桌邊坐下,望著淡金澄清的湯色:“看著就知道熬了很久,必然好喝。”
屠竹道:“您嘗嘗,吹一吹再喝,有點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