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把桌上的毛筆,紙鎮取了過來,又從花盆裡撿出幾塊鵝卵石,一樣物品代表一個人,輪著就把那些人的死狀跟楊儀都說了一遍。
楊儀一邊聽他說,一邊看著桌上的那些東西。
忽然,她慢慢地把幾支毛筆撥到一起:“康知縣,大夫人,大公子……還有誰是嫡出的?”
薛放愣怔,便把那個小紙鎮跟另一支小號狼毫挪過來:“還有大小姐康夏跟小公子康安。你怎麼問嫡出還是……”
楊儀隻管看著桌上,撥了撥那幾塊鵝卵石:“這是妾室,庶出的二小姐,還有二公子。對麼?”
“對吧。分這個做什麼?”
楊儀見東西不夠,正要去自己的袋子裡翻找。
薛放順手掐了幾片虎頭蘭的葉子:“不打緊,這葉子該修剪了。”
楊儀一愣:“以後這人去樓空的,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呢。”
薛放才要說,楊儀指著葉子:“這是大房裡伺候的兩個丫鬟,一個婆子,共人;這是妾室的丫鬟;這是大公子的小廝;這是大小姐的丫鬟……沒有了?”
薛放道:“沒了。”
楊儀道:“旅帥你看,姨娘這裡,隻有姨娘自己有個丫鬟,二公子沒有小廝,二小姐也沒有伺候的人。”
薛放撓了撓唇:“這是什麼意思?”
楊儀想了想:“康知縣十分清貧,家裡養著這麼多人,怕是捉襟見肘,自然艱難,妾室……沒有伺候的也說的過去。”
薛放沒言語。
楊儀把那些蘭草排布的整齊了些:“然後就是重點,根據旅帥方才所說的屍首中,這四個丫鬟跟一個婆子,大公子的小廝,都是中了致命傷而死,是不是?”
薛放點頭。
楊儀又指著那些毛筆:“但是主人之中,死相就各異了,先說大夫人這裡,除了康大人外,大夫人跟大公子,大小姐,死的都很慘烈。”
大夫人的半張臉都給切爛了,舌頭都斷了一半。大公子更不用說,是那命根子被弄的血肉模糊,大小姐則是被人亂刀從背後刺死。
薛放補充:“這大小姐康夏,她的臉上有好些抓痕。像是被指甲撓的。”
楊儀一愣,想了想問:“可看過她的指甲裡有沒有血漬……或者彆人的指甲有沒有?”
“你這麼一說我仿佛記得,她的手指確實的……”薛放先是答了,又拿不準:“不過我可沒細看,回頭再去確認。”
楊儀低頭又指著那幾塊鵝卵石:“這是姨娘被斷喉嚨,二小姐自縊,二公子的傷隻有一處在腰後……”
“左腎。”他總算記著了。
楊儀抿嘴:“是。那現在說完了,旅帥能不能察覺出什麼來?”
薛放定神,看看桌上那些代表大房的毛筆,代表妾室的鵝卵石,代表下人的蘭草等……
“我原本還模糊不清楚的,給你這麼一分,倒是看的更明白了。”薛放指著毛筆道:“這些人死的格外慘烈,妾跟下人就普通多了,對不對?”
楊儀道:“可以這麼說。如果這是外人動手,那麼這下手的人一定是懷有極大的怨憤,所以才會如此凶殘。”
薛放忽然笑了聲。
楊儀道:“旅帥笑什麼?”
薛放指著二房的二小姐康寧的那塊鵝卵石:“她是自縊,但是據我所知,這些人裡還有一個不是死於解腕尖刀。”
“誰?”楊儀驚訝地看他。
薛放把大房的一支毛筆撿了出來:“大公子康逢春。”
“他是……”楊儀想起康逢春是命根被毀,死在浴桶之中,忙問:“是被什麼?”
薛放先前在停屍間裡,特意留心過康逢春的傷,當時他就覺著略怪。
後來他來到縣衙,特意去了康大公子的房間。
因為這案子非同小可,雖然屍首都收了去,但現場卻沒有大動過。
甚至連那一浴桶的血水都沒倒掉,當然,也不排除差役們想偷懶,畢竟誰願意去沾那個,不如先放著。
薛放找了個雞毛撣子,在那桶內攪了攪,聽到桶底發出啪啦的響動。
他換個幾個姿勢,卻沒有辦法將桶內的那個東西挑上來。
十七郎一怒之下,把雞毛撣子扔掉,一腳踹了過去。
他這一腳之力何其厲害,那結實無比的浴桶頓時應聲開裂,嘩啦啦,血水如同開閘一般流了半地。
薛放早跳到旁邊椅子上去,眼見桶內的血水漸漸流光,一樣東西出現在浴桶底部。
那居然是一把剪刀。
“剪刀?”楊儀越發驚愕,脫口問道:“旅帥是說,康大公子的外腎,是給剪刀剪去的?”
突然聽見一個新奇的詞,薛放有點兒震驚地盯著楊儀:“外……腎?”
跟他四目相對,楊儀才明白,她先是有點不自在地一撩鬢發,才道:“這是醫書上的稱呼,也叫腎囊,陽……”
楊儀畢竟是剖過人的,且醫書上的那些圖繪她看過不知多少遍,人體如何豈會不知,各種稱呼對她而言不過如同各處穴道一樣司空見慣。
可現在莫名地,本是光明正大的那些稱謂忽然有點難以出口。
薛放聽見一個“陽”,急忙道:“好好,我很知道,不用再給我上課了。”
楊儀轉頭悄悄呼了口氣。
書房內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氣氛有些微妙。
楊儀趕忙在心裡一想:“可、難不成凶手是在殺大公子的時候,不用尖刀而臨時又換了一把剪刀?”
薛放道:“我原先也這麼以為,不過,這康大公子也算是個孔武有力之人,豈會坐在哪裡,任憑凶手給他把那阿物兒剪去?”
他又用了一個新詞兒。
楊儀低咳,正色道:“那這到底會是怎麼回事。”
薛放打量著桌上的毛筆,鵝卵石,蘭草,順手把代表小公子康安的紙鎮挪開:“你看,有用斷了的手寫詩還很高興的,有無端端自縊的,有神神秘秘沒了命根的,還有……”
楊儀補充:“假如旅帥沒看錯,大小姐的指甲裡有血肉,那就是她自己撓破的臉。”
薛放點頭:“要麼就像是周高南說的,確實是惡鬼索命,要麼……這一家子就是瘋了。”
楊儀聽到“瘋了”,飛快一想,忽然抓住薛放的手腕:“旅帥,我們好似漏了一個地方。”
周高南找來縣衙的時候,薛放正同楊儀從縣衙的廚房走了出來。
“十七,楊先生!”周旅帥揮手招呼:“叫我好等!”
楊儀向著周旅帥行禮,薛放卻道:“你又跑來這兒乾嗎?”
周高南道:“你嫂子家裡飯都做好了,望眼欲穿呢,我不來找能行麼?你們鑽這兒做什麼,那俞大人都回衙門了,你們還沒看完?”
楊儀問道:“周大人,這裡的廚娘呢?為何好似不見。”
周高南道:“廚娘?康大人這兒沒有廚娘,據我所知,都是那二姨娘帶著丫鬟親自下廚的。康大人不易,月俸就那麼多,他又不是個貪財受賄之人,家裡的仆婦等等花銷自然能省就省。我曾聽你家嫂子說,這二姨娘跟姑娘晚上還得做女紅以補貼家用呢。”
他說完之後才又問:“你們可有發現?”
薛放反問:“俞主事可說過發現什麼沒有?”
這倒是提醒了周高南:“對了,俞主事回去後也沒跟我多說,隻說要找仵作再細問什麼,我也沒理他。”
他說了這句忙又招呼:“天大的事,也去吃了飯再說。回去晚了你嫂子要罵我的。”
薛放道:“那就先回。”自然而然對楊儀招了招手。
楊儀忙道:“旅帥,我就不去了。”她知道周高南跟薛放是舊識,人家久彆重逢,自己去湊什麼熱鬨。
薛放道:“你是神仙,吸風飲露,不用吃飯?”
周高南則笑:“楊先生,你千萬彆見外,你這樣的人物來雲陽,我是求都求不到的,這次也是占了十七的光了。”
薛放聽到最後一句才覺舒坦:“嫂子真是訓夫有方,看哥哥你越發會說話了。”
老周笑著捶他。
楊儀在旁聽著,很驚訝於他們之間這種親密無間的相處,隱隱……竟也有點羨慕。
不過,這飯到底是沒吃成。
才出衙門,便有兩個巡檢司士兵飛奔而來,原來這麼短短的時間內,衙門中又出了事。
第一是康二公子的情形更加不好,負責看護的大夫說,隻怕他撐不過一兩個時辰,隨時可能咽氣。
第二件則是俞星臣要求仵作再檢驗康大人等的屍首。
周高南簡直不知要先關注哪一件:“為何還要驗屍?”
“據說俞大人懷疑康大人是中了毒。”
周高南眉頭緊鎖:“案發後,仵作第一時間就曾查驗過,若是中毒早就報了,還查個什麼!”
楊儀若有所思,輕輕地碰了碰薛放。
薛放立刻會意:“不用去管他,他有膽子就叫他去看看那些屍首,我保證他一定會嚇死,不嚇死……一場大病也是免不了的。”幸災樂禍的語氣。
周高南苦笑:“就這麼盼著俞大人有事?”
楊儀不得不提醒:“旅帥。”
薛放這才想到正事:“好了好了,總之叫他去弄,真查出來更好。咱們先去看看那位康二公子吧,興許還能讓他說出點什麼來。”
周高南本覺希望渺茫,可聽了薛放的話:“有什麼法子麼?”
是楊儀回答了他:“我有一個法子,本不敢輕用,既然二公子時辰無多,興許可以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