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正自品那鮮美的菌子湯。
羈縻州這個地方, 氣候適宜,各種各類的菌子是最多的。
好的菌菇口味上乘,十分難得, 不過據說這種東西不能亂吃, 多的是有毒性的,得是極有經驗的本地人才能分辨哪些能吃, 哪些不可。
比如之前楊儀在蓉塘,沙馬青日就常送她些可食用的。
而在瀘江大佛堂那邊,楊儀治好了狄將軍後, 符琪總管也特意叫人給她做過一些。至於她自己,就算醫術高超, 卻也不敢擅自去采用。
此時薛放才要喝,突然覺著氣氛有點古怪。
抬頭,正對上俞星臣盯著自己的眼神。
他道:“你看我乾什麼?你的碗在那。”
俞星臣欲言又止。
淑娘跟周高南對視了眼,隱隱察覺不對:“怎麼了?”
楊儀問:“請問夫人, 不知知縣大人家裡是不是也常做這個?”
淑娘想了想:“當然了, 這是難得的野味,又不花錢, 他們家是少不得的。若是趕上天兒好,姨娘還帶了丫鬟小廝出門尋去呢。”
薛放才咽下一口去, 起初以為楊儀隻是關心那小孩子,直到聽見話題轉到菌子上,才終於警覺。
他轉頭看向楊儀:“你問這個做什麼?”
“隻是一個猜測罷了。”楊儀又問淑娘:“夫人可知道案發之前他們家裡也曾吃過這個麼?”
“這我就不知了。不過……事發前一天, 我聽他們姨娘說身上不好, 料想不太會特意往外頭去。”
周高南還在懵懂。
薛放覺著自己手中的碗頓時千斤重:“你總不會是說他們家之所以會那樣,是因為……”
淑娘不知道康二公子的那些供述,所以並不曉得楊儀為何而問, 聽了薛放自言自語,便道:“十七,怎麼了?不好喝麼?大家都喝啊?”
楊儀端起自己麵前那碗,慢悠悠地剛要喝,薛放急忙喝道:“不許喝!給我放下!”
淑娘嚇了一跳:“十七,你這是乾什麼?這麼大了還護食兒不成?”
兩個孩子聽了這句話,湊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楊儀歎了口氣:“旅帥不必擔心。”竟自低頭吹了吹,舉碗喝了兩口。
薛放見她不由分說就喝,急忙起身攔擋:“你還不給我停下!”
楊儀小聲道:“這個沒事。”
薛放喝道:“你怎麼知道。”
楊儀推開他:“旅帥,信我就是了。”
這三個字壓得薛放無話可對。
楊儀舉了舉碗:“我不客氣了。”慢慢地又喝了幾口,以她的食量,這已是極限。
俞星臣一直在旁盯著看,見她竟然真敢喝,才忍不住道:“你既然懷疑了,何必還要如此,萬一真的是這菌子有毒……”
淑娘一直不知怎麼了,聽俞星臣揭破了這層紙,才驚愕地:“有毒?你們是說這菌湯有毒?”
周高南不太高興,道:“這怎麼可能,我夫人三天兩頭的弄菌子湯,一家子吃也無事,還能出錯?”
淑娘道:“放一百個心,我知道十七不常吃這個,所以謹慎又謹慎,不選那些沒試過的,就連那稍微拿不準的都不用呢。而且這菌子是我一個一個揀出來的,絕不會有問題。”
她說著,自己端起一碗,這湯從家裡弄到衙門,又晾了會兒,已經溫熱,淑娘一口喝光:“如何?”
楊儀將手中的碗放下,道:“多謝夫人費心,湯很好喝。”
淑娘讚賞地笑道:“你還算識貨。來吃一個炸菌菇,這裡還有新炸的乳扇,才出鍋孩子們就搶了一半。說來也怪,小安那孩子就是不吃炸菌子。”
俞星臣看了楊儀一眼,一言不發往外去了。
周高南對淑娘小聲道:“這是京城內來的欽差大人,自然跟咱們不同,彆理他。”
淑娘笑道:“那是他沒口福。”
楊儀拿了炸菌菇跟乳扇吃,前者外酥裡嫩,脆嫩多汁,後者卻是口感香酥,果然美味。
隻是這些油炸之物,楊儀總是不敢多吃。
薛放見她全無芥蒂,自己倒是有點不放心。
又想起康家的事情,便問:“嫂子,你是怎麼分辨這有毒還是無毒的?不會弄錯?”
淑娘道:“實話跟你說,最有經驗的撿菌子的,都不敢說不會弄錯。”
薛放正又喝了口湯,聞言幾乎噴出:“你可真是我的嫂子。”
淑娘笑道:“我就喜歡看十七這又惱又羞的樣兒。楊先生,是不是很好玩兒?”
楊儀一笑不答。
淑娘道:“隻要彆去撿那些從沒見過的,還有那些見手青之類,我也從不用,雖說弄熟了吃就無事,可家裡還有小孩子,我總要多點小心,隻吃那些常見的罷了。”
楊儀道:“夫人這樣謹慎,那……要如何才會出錯,有沒有不小心的時候?”
淑娘看出她問這句,是另有用意,認真思忖著:“對了……有一次我帶了這兩個小搗蛋出去,大的趁我不注意,竟摘了一朵有毒的鵝頭菌,要不是我習慣采的時候看一遍,回去清洗看一遍,尤其是上鍋的時候再看一遍,也許就給它混過去了,吃了那個可了不得。”
說著就在男孩子的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那娃娃不覺著疼,反而快活地拉著母親的手打轉。
楊儀將目光從孩童身上收回:“鵝頭菌是什麼樣兒的?”
“那個很常見,白色的,中間一點黑,如同鵝頭一樣。我聽老人說,吃了那個,就會見妖見鬼的,變成瘋子一樣,十有八九救不活。”
周高南聽到這裡,總算摸到了脈:“康知縣家裡!原來如此!”
出了衙門,薛放對楊儀道:“你是不是也瘋了,還沒弄明白那湯到底如何之前,你急著喝什麼?”
“旅帥不是也喝了麼。”
“我……那是不知道,我若知道自然就不喝了。”
“其實旅帥放心,我曉得那湯無事。”
“為什麼?”
楊儀道:“旅帥方才沒聽夫人說麼?家裡有兩個孩子,故而格外仔細,而且先前說起康安的時候,已經說過這些小孩子們在家裡吃過了,自然無礙。”
薛放哼了聲:“話雖如此,以後你不可再冒險,萬一有個……萬一,我倒下了,你至少還是能救人的大夫,若連你也……誰救咱們?”
楊儀竟沒有跟他辯論,莞爾:“記住了。”
“可現在怎麼樣,”薛放又皺了眉:“就算真的是這菌子弄出來的毛病,但咱們先前去廚下看過,並不見有什麼殘渣剩餘的,而且也死無對證了。”
“還有一個人。”
薛放眼珠轉動:“你說的是那個小孩子?他不是已經嚇傻了麼?”
“這隻是暫時的,我看周旅帥跟夫人的性格都是極好的,小公子在他們家裡,又有孩童陪伴,應該很快就會恢複,我擔心的是……”
“是什麼?”
“有時候或許,還是把過往都忘記最好。”
薛放看著她似帶愁翳的眉尖:“你又想起自個兒了?年紀輕輕,你到底有什麼了不得的過往。”
楊儀屏息:“沒有。我在想,興許還得再去縣衙一趟。”
縣衙後宅,漸漸將到了康曇的書房。
遠遠地看到那片人麵子林在風中搖曳,坡前的山茶花如一片燦爛雲錦。
楊儀道:“這樣一個好地方,卻成了康家人的噩夢。”
薛放卻把楊儀輕輕地一拉,竟帶著她退回了後堂的牆根邊上。
猝不及防,楊儀的頭在他胸前一撞:“旅帥。”
薛放道:“噓。你看,他怎麼也來了。”
楊儀探頭,才發現從人麵子林裡竟走出一個人來,居然正是俞星臣,手中捧著一樣什麼東西。
“他也是來找……”楊儀驚訝地低呼。
俞星臣站在林子前,卻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垂眸望著山坡上的茶花叢,似乎在出神。
楊儀隻顧盯著他手上,隔著雖有點遠,但依稀看得出,那是一叢雪白的,頂上又有點黑的……
正是淑娘先前說的那種有毒的鵝頭菌!
就在俞星臣迎風而立的時候,靈樞匆匆走過去,背對這裡低語了幾句什麼。
薛放見狀便道:“這狗東西耳朵倒是靈。”他拉著楊儀,從牆角走了出來。
正這時侯,靈樞退到旁邊,俞星臣則抬眸往此處看來。
他的目光蜻蜓點水地在薛放臉上掠過,又落在楊儀麵上。
這一瞬間,楊儀突然發現,俞星臣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比先前在大佛堂那邊的時候,多了些什麼東西。
俞星臣竟是先一步來到了這片人麵子樹林。
跟楊儀所想的不謀而合。
“這是方才在林子裡找到的,”俞星臣把手中的菌菇給他們看:“隻不知是不是有毒的。”
方才他走的太早,沒聽見淑娘的話。
“我看這白白嫩嫩的多半無事,不如……”薛放促狹地說道:“俞大人嘗嘗就知道了。”
楊儀咳嗽了兩聲。
薛放道:“早不叫你跑了,這風大,陰氣又重,這不又犯咳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