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也不管彆的,隻忙到土炕邊上,先看看婦人的情形,摸摸她的肚子,又去診脈。
確實是個產婦。
方才乍看這婦人模樣,楊儀心裡突突的,生恐已經不治。
畢竟時下對女子來說,生孩子是不折不扣的鬼門關,稍有不慎,便是一屍兩命的慘劇。
幸而這婦人的脈象雖然微弱,但並未到不救的地步,黑婆子在旁邊連珠炮似的數落一些話,楊儀絲毫不懂。
那黑婆子急了,索性掀起蓋在婦人身上的破舊被褥給她看底下。
說來楊儀雖精通醫術,但是給婦人接生這種事,還是頭一次。
她難免有點驚心動魄,被黑婆子指引著看向婦人產門,更覺觸目驚心。
“這是多久了?”她問。
黑婆子兀自指手畫腳,向著楊儀比劃。
門外黎淵道:“已經是一整夜了。”
楊儀越發驚心,這才明白為何黎淵一路疲於奔命般,她起初以為他是擔心烏先生追上,現在看來,竟是為了救命。
“是頭一胎嗎?”
黎淵道:“是。”
這女子生產,情形就那麼幾種,楊儀屏息,從自己的搭帕裡翻來翻去,終於找出了兩顆保命丹,又後悔自己百密一疏,竟然忘了弄點兒催生的藥。
她把藥塞進婦人的嘴裡,對黑婆子說:“倒水給她服。”又比劃喝水的樣子。
門外黎淵吩咐了聲,黑婆子趕忙去了。
楊儀把自己的針囊翻了出來,道:“婦人難產,用加味芎歸湯最為有效,但我這裡的藥不全,這周圍可有藥房?”
門外黎淵沉默了會兒才說:“得到十數裡外的鎮上。”
楊儀窒息,這一來一回的,至少也得一個時辰,不知將如何。
黎淵立即知道她的意思:“你說藥方就是,我去取,會儘快回來。”
楊儀把心一橫,道:“當歸,川芎,人參,澤蘭……你若記不得,直接向藥館的人說加味芎歸湯,若不是庸醫或者無知大夫,自然知道。”
“好。”黎淵應了聲,轉身要走,又道:“先生多照看著。”
楊儀一愣,這還是他頭一次有些恭敬地叫自己“先生”。
她頭一次麵對要生產的婦人,經驗欠缺,本來不敢輕易承諾什麼,但心頭一熱,竟忍不住道:“放心。”
黎淵去了,黑婆子拿了水回來,給婦人服了保命丹,又過了一刻鐘,婦人的唇動了動,稍微有醒來的勢頭。
黑婆子大聲地嘰嘰呱呱起來,好像很歡喜。
楊儀卻不敢放鬆,她知道這不過是那保命丹的功效,但那丹藥隻能暫時這婦人振奮精神,凝聚元氣,乃是輔助功效,不是對付難產的正頭藥。
她緊鎖眉頭仔細在心底搜尋,想起先前跟著生母之時所受的那些“教訓”,當時她內心極為抵觸,但還是得迎著頭皮去啃那些書本,記那些丹方,以及剖那些奇奇怪怪的屍首。
但女人的身體,她卻並沒有真正的碰過,至於對於婦人生產。
腦中浮現出許多的零星碎片,楊儀喃喃:“產門不開,肝氣上升,氣血鬱結不通,當下須……隻能一試。”
睜開雙眼,楊儀挪步。
婦人下方的裙子本就掀起的,楊儀在她的腿上三陰交處揉了揉,銀針拈著便要刺落。
黑婆子見狀,忙大叫起來,仿佛很著急。
楊儀一怔,卻醒悟,羈縻州這裡多不通中原醫術,隻怕不懂自己為何拿著一支針,她忙解釋:“莫慌,我在救她。”
黑婆子一直搖頭擺手,好似仍舊拒絕。
楊儀著急:“你不讓我落針,她會有性命之憂,”知道對方不懂,便大聲道:“弄不好她會死的!孩子也會保不住!”
黑婆子被她這一聲喝的發怔,楊儀氣急,不禁又咳嗽起來。
這時,榻上的那婦人突然張口,聲音微弱地:“你、是大夫?”
楊儀一怔,聽出她竟是有點硬的官話:“是!”
婦人用毫無神采的眼珠打量她,忽然道:“你、你做吧……”說完,又強撐著用楊儀聽不懂的話對那黑婆子說了幾句,應該是在勸說。
黑婆子嘀嘀咕咕,卻終究沒有再攔著。
楊儀籲了口氣,重新在婦人的三陰交上針入。
三陰交的穴道,是肝脾腎的的經脈交彙之所,如今婦人體內氣血不通,鼓脹成邪,她便選定此處以先泄去她體內邪氣。
然後,楊儀握住婦人的手,針她的手陽明合穀穴,此處穴道也是氣血彙聚之處,但卻並非如同泄三陰交的道理,而是在補婦人的合穀之氣。
如此上下兩處穴道相反道理的針灸,引導婦人體內紊亂的血氣歸順,雖然沒有加味芎歸湯,但也同樣具有催產之效,就是不知效用大小。
而在楊儀重又針灸婦人三陰交後,炕上的婦人突然哼唧了聲,身子跟著一抽。
旁邊的黑婆子忙撲過來,不明所以,口中的話更如連珠炮一樣衝出來,炕上的婦人逐漸呼叫出聲,身子擺來擺去,雙腳在炕上蹬動,仿佛十分難耐。
楊儀原本對自己的針灸並無十分把握,見婦人如此,起初一怔以為不妙,繼而反應過來:“快,她多半是要生了!”
黑婆子神奇地明白了這句話,趕忙轉到婦人兩腿之間,她看向底下,突然大叫了聲,俯身下去。
雖語言不通,楊儀竟也有些明白,自己是對的。
此刻所有的事情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楊儀見那產婦的手不知在亂抓些什麼,便伸手過去,那婦人如抓住救命稻草,死死地握住了她的手,力氣極大,楊儀疼的臉容扭曲。
這三陰交跟合穀穴的針灸效用,竟在楊儀意料之外,隻聽婦人時而悶聲哼唧,時而大聲慘叫,底下那黑婆子也時不時地呼喝,這場景,就如同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戰爭。
楊儀也跟著驚心動魄,隻覺著汗把自己的衣領都濕透了,手被那婦人捏的快要斷掉,疼得已經麻木,卻忘了掙紮。
其實是不很長的一段時間,但對楊儀而言,卻如同過了好幾個時辰的那麼煎熬的漫長。
伴隨著黑婆子一聲充滿了歡悅的叫,下一刻,她手中多了一樣黑乎乎黏答答怪異的東西,而隨之,炕上正死命掙紮的婦人也突然鬆懈下來,握著楊儀的手鬆開了。
楊儀嚇了一跳,忙先觀察,卻見婦人並不是有事,而隻是無力地仰麵向上,大口喘氣,像是累極了一樣在喘息。
她稍微放心,又忙轉頭,見黑婆子拎著那個黑乎乎水淋淋的東西,正在用力拍打。
楊儀重又屏住呼吸,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想去阻止,卻又覺著不該阻止……因為那產婦明顯也看見了這幕,卻並沒有反應,隻是死死盯著。
那黑婆子啪啪打了幾下,“哇……”楊儀聽見了一聲好像是小貓似的叫聲,很小。
但很快,“哇哇……”一聲聲的哭叫終於響了起來。
黑婆子的樣子看起來像是要原地跳舞,她慌忙把那黑乎乎的小東西抱入懷中,口中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不知說些什麼,樣子卻透出些慈愛之意。
楊儀終於確認,原來這有點醜陋的黑東西,就是一個嬰孩。
她又驚又笑,又覺著欣慰。
跟著那黑婆子一起,傻傻地望著她懷抱中的孩童,驚奇於這個小東西的醜陋跟難得。
楊儀還是頭一次初產兒,原本在她想象裡,嬰孩都該是肥嘟嘟雪白白十分可愛的,然而卻是這樣。
她曾經,就如此的期待過自己肚子裡有過的那個珍貴的小生命。
如今,她親身經曆跟目睹了一個孩子的出生,她本來十分慶幸跟喜悅。
但望著麵前的母子,尤其是那個眉眼模糊卻還在儘力動彈的嬰兒,喪子身亡的慘痛猛然跳出,狠狠地往她的歡喜上打了一巴掌。
她本來笑的很燦爛開心,甚至伸出手要去碰一碰那看著軟乎乎很嫩的黑紅色皮膚,試試看會不會掉色。
然而隻是瞬間,悲喜已經交替。
那對於新生兒順利降生的狂喜跟欣慰,在瞬間被回憶裡衝出的無限悲辛壓倒。
笑容從臉上消失,楊儀咬住唇。
黑婆子抱著嬰兒走過來,給炕上的產婦看,聽不懂她說什麼,大概是些誇讚的話。
楊儀有點無措的邁步要走。
一隻手拉住她。
楊儀回頭,是炕上的婦人。
產婦望著楊儀,又看看那嬰兒:“謝、謝謝你。”
鼻子突然酸楚,楊儀儘量向著她擠出了一點笑,轉身出門。
這是一處沒什麼鄰居的小破院落。
院子裡零星地種著些野草花,籬笆上爬纏著好些牽牛之類的藤蔓植物。
楊儀走到籬笆跟前,抬頭看向遠方。
屋內的嬰兒哭叫聲傳了出來。不知不覺,她的雙眼已經滿是淚水。
她能救得了人,能讓彆人母子平安,但她自己,前生今世,恐怕她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有那個機會了吧。
痛跟恨在心底交織,可到底還是痛更狠,因為恨可以繼續,而她所痛失去的無法挽回。
等反應過來後,楊儀已經走出了那個小小的院落。
她不敢再聽那小孩子的哭聲,怕自己會溺死在那令她渴望又令她傷心的嬰兒初啼中。
前方的大路上塵土飛揚。
楊儀沒有在乎來人是誰,甚至沒有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