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靈樞而言, 喚醒他恐懼的不是刀劍壓頸性命受迫。
而是自己想要拚了命要維護的主人被人輕易拿捏生死,而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
當初在雲陽驛館的那一幕,可謂是靈樞的噩夢。
所以在離開羈縻州的時候, 最鬆了口氣的是靈樞,終於可以遠離那個比刀劍還鋒利的人了。
可如今他又看見了他的噩夢之源,那個人——薛十七郎。
他怎麼會在這!
靈樞猛然反應過來,是了,楊儀!
他不能讓薛放跟楊儀照麵。
僥幸的是,楊儀如今正躺在船艙中, 對外頭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因靈樞所帶的錢不多, 隻夠雇的起一艘最多能容四五人的簡陋小舫,說是“舫”,不如說是稍作打扮的烏篷船,一個中等姿色略有年紀的花娘, 坐在船舷旁彈奏,不管是船還是花娘,都透著些“寒酸”。
薛放在岸邊馬上。
跟此處相隔大概十數丈遠, 不算太遠,但也絕算不上近。
薛放在發現靈樞的瞬間,也把他跟那艘船、以及船邊的花娘看了個清楚。
他雖然沒瞧見楊儀在裡頭,但卻知道這船內必定有人。
靈樞跟俞星臣可謂形影不離,除了俞星臣也沒彆的需要靈樞相陪相隨的人,所以起初, 薛放便以為那船艙中必是俞星臣。
可很快他覺著不是,因為不管是船還是那唱曲的花娘,都配不上俞星臣的身份。
倒不是說薛放高看俞星臣,而是因為俞大人絕不會委屈自己在這種又舊又寒酸的小破船上、麵對那又老又豔俗的花娘, 聽那種糟蹋耳朵的曲子的。
薛放心頭轉念,冷不防一個醉醺醺的胖子撞了過來,一把拽住他的馬韁繩道:“哪裡來的小子,你撞了爺,怎麼就不下馬道歉……”
話未說完,突然看見薛放的臉,頓時雙眼直了。
薛放把韁繩一抖扯了回來:“滾開。”
那胖子隻管呆看,湊的近,猛然被韁繩掃到了臉,他捂著臉才叫了聲,頓時有三四個隨從圍了上來:“敢打我們史二爺,是活得不耐煩了!”
薛放正想要下馬一探究竟,見這些人湊過來,手中的馬鞭一緊,這若是掄了出去,這裡眨眼的功夫,指定不會有一個囫圇人。
“十七弟!”前方有人及時出聲:“莫要跟他們糾纏,快來。”
薛放心下猶豫,不料那胖子重又拽住他的韁繩:“好兄弟,怪道方才那些賤人都看你看直了眼,連我也是一看就喜歡的……你下來我們喝杯酒去……”
薛放眉頭一皺。
手腕抖動,馬鞭當空揚起,卷住那人脖子,刷地一抽!
胖子碩大的身形仿佛一頭飛起的豬,被無形之力拽著,猛地向旁邊的河中被扔了出去。
此時前方的人阻攔不及,見狀嚇了一跳,趕忙打馬回來。
此刻那胖子在水裡跟葫蘆一樣上下,他見眾惡奴還在發呆,便喝道:“還不去快去救!等撈屍嗎?”
幾個小廝才慌忙下水。
那人見薛放眉眼帶慍,忙摁住他的手:“彆在這兒跟無關緊要的人生氣,剛才他們來報,說是找到你要的那人了,他今日才到,在冷波巷那裡落腳。”
瞥了眼在河裡浮沉的幾人,又道:“你猜怎麼著,跟他隨行的確實有個滿臉病容風吹就倒的……”
薛放聽到前半截還覺尋常,聽到後麵一句,不由一震:“當真?”
“是衙門兄弟親眼所見,還能有假,咱們快去,免得遲則生變。”
薛放渾身血熱,“快走!”
他打馬之時才想起了靈樞,忙回頭看了眼,見那小船已經從樹蔭底下滑了過去,穿過石橋,飄飄蕩蕩不知哪裡去了。
冷波巷的彆院內,俞星臣,白淳跟楊登三人說了會兒話,白淳的氣喘發作,俞星臣請他到後院服藥歇息。
白淳跟他素來交好,知道他必跟楊登有體己話,加上才來,也不想就即刻離開,且俞星臣尚有挽留之意,於是從善如流。
俞星臣吃了幾顆楊儀給的藥丸,覺著精神好些,背後的傷因為敷了藥也輕了許多。
他看向楊登:“世翁跟……姑娘相見如何?”
楊登還沒開口,先歎息搖頭:“不想好好的女孩子,竟變成這個模樣,毫無規矩,亦無禮節,若非我早知道是她,還以為是個男子。”
俞星臣之前在認出楊儀之時,心情跟楊登差不多,都覺著楊儀太放誕,行為簡直不似女子。
可現在聽到自己的心聲被楊登說出來,他反而……覺著楊登有些過於不近人情了,畢竟是生父。
俞星臣溫聲道:“世翁倒也不好太苛責姑娘,畢竟從小流落在外,凡事都必親力親為,也無相助之人,哪裡還能像是大家子後院裡錦衣玉食教養出來的呢。”
楊登不由點了點頭,卻又有些驚訝地看向俞星臣:“先前你在信上,隻說找到了她,詳細一概沒提,不知,是在何處如何尋到的?”
“不過是機緣巧合罷了,”俞星臣回想羈縻州種種,心想這些若說出來,隻怕楊登將靈魂出竅:“也是一言難儘,世翁不必介懷,我隻負責把姑娘交給你,從今往後,過去的事我一字不提,就算回了京,也隻當沒見過姑娘的。世翁回府,也該隻說是在親戚家裡找到的方可無礙。”
楊登複頷首,頗為欣慰,他知道俞星臣說這些話是在保全楊儀的名聲。
可想到楊儀方才的話,他歎道:“可我見她……說話氣盛的很,且大有不願回府的意思,我倒是擔心,若她的脾氣像是她的母親一樣執拗不聽人勸,那可屬實不知如何是好了。”
俞星臣十分耐心地:“再怎麼樣,世翁也是姑娘的父親,可她從小並沒見過世翁,初次見了,有些不適也是情理之中,但天底下無不是的父母,世翁隻消再多些寬容之心,叫姑娘知道為人父母的苦意,她必定明白。”
楊登無奈道:“但願如此。”說到這裡,楊登有道:“卻不知她又去了何處,我心想著,蘇州那邊差事已經交割完畢,既然接到了她,就該立刻啟程回京了,可是你……”
“世翁不必以我為慮,我的傷……或許還得在此將養一兩日,世翁大可先帶姑娘回京,正好也跟我的行程錯開,將來說起來更不至於被人見疑。”
“你想的周到,”楊登打定了主意,道:“也隻能這樣了。”
俞星臣又道:“另外,世翁對外也定要守口如瓶,千萬不能告訴人是我帶姑娘回來的。以及姑娘那邊,當溫緩相待才好。”
“賢侄安心,”楊登起身:“我先回客棧收拾,回頭……”
俞星臣道:“我讓人直接送姑娘過去客棧就是了。”說到這裡,又有點憂慮,怕楊儀的性子,跟楊登一言不合,誰知又會如何?
可惜他今日實在破例說了太多話,若還再叮囑,就顯得怪異了。
楊登叫他安坐不必送,自行往外。
正將到大門口,便聽到外頭馬蹄聲響,剛走到門口,前方有一匹高頭大馬停住。
楊登正尋思是什麼人如此無禮,到了邸院口還不下馬,抬頭一看,忽然怔住。
馬上的薛放本正打量門首,忽見有人出來,便也垂眸。
四目相對,楊登突然驚喜交加地指著他:“你是……是薛家十七,十七賢侄不是?”
薛放看著麵前的楊登,意外之際,罕見地笑了,他利落一躍下地,抱拳躬身:“二老爺,你怎麼在這裡?”
“我……”楊登正欲開口,想起俞星臣的話,忙道:“我原本在蘇州辦差,順便還有點私事處理,因聽聞俞主事行經金陵,便特意過來拜會。你又是幾時離開羈縻州的?在這兒是路過呢,還是有什麼調令?”
“巧了,我也要回京,順便……”薛放陰沉地瞪了眼內宅:“也來拜會拜會俞大人。”
“你也要回京?”楊登越發驚喜,趕忙道:“那實在是好,不如與我們同行……”
薛放有事在身,又哪裡肯跟他一個老頭子同行,當即道:“二老爺不必客氣,橫豎回了京還要再見的,何況我還得去辦些彆的……怕是不能同路了。”
楊登看他比昔日在京時候長了大不少,也越發出落,心裡十分喜愛。
聽他說不能同行,竟有點失望。
“是嗎,那……也隻得回京再說罷了,你既然有事,且快去吧……”畢竟不能勉強,楊登說了這句忙又叮囑:“十七,俞主事身上有恙,你同他言語且留神,彆衝撞了為要。”
“有恙?”薛放哼了聲:“彆是有什麼心懷鬼胎的病就是了。二老爺請吧。”
他說了這句,大步向內去了。
楊登回頭望著他,有些擔憂,又有點後悔自己早出來了一步,不能在裡頭照應。
自言自語地,楊登道:“這個孩子雖出落不少,可說話越發沒遮攔了,唉,千萬彆惹事才好。”
他轉身下台階,才發現還有幾個身著戎裝的人正牽著馬兒等在門邊上,顯然是跟薛放同來的,細看他們服色,應該是金陵本地巡檢司的人。
薛放還沒到門邊,已經有下人入內通稟了俞星臣。
俞大人喝了口茶,眼底些許憂色:“來的好快。”
茶杯還沒放下,薛放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他看隻有俞星臣一人在:“他呢?”
俞星臣抬眸:“小侯爺,這麼快又見麵了,沒頭沒腦,你說的是誰?”
“你少跟我裝沒事人,”薛放一步步走到俞星臣跟前,盯著他的眼睛:“你跟溫英謀乾的那些事,以為我不知道?”
俞星臣沒有出聲。
薛放道:“楊易呢?你把他帶到哪裡去了。”
俞星臣將茶盞放下:“你在說一個被巡檢司定了死罪的人嗎?”
“俞主事,”薛放瞪著他,發現他果然麵色憔悴,大不如常:“你該慶幸,從羈縻州跑到這裡,我的氣也消的差不多了,要是在羈縻州,你現在就會躺在地上。所以彆跟我打馬虎眼,告訴我,楊易在哪兒,你不說也行,我先把你這院子翻個底朝天。”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瞞,”俞星臣半靠在椅背上,望著近在咫尺的少年,薛放靠得太近了讓他不舒服:“先前確實是我用了點手段,把人弄出來的,可她並不在此,你若不信,就算掘地三尺亦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