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楊登來說,母親最後的選擇是“那樣的下場”。
而對楊儀而言,曾經她甚至連選擇“那樣的下場”的資格都沒有。
楊儀深吸了一口氣:“我告訴你,我不會聽你的話,楊家我不會回去,我不會回一個十多年都不知道的‘家’,如果可以,我甚至不會認一個十多年沒管過我們的父親……”
楊登揮出一巴掌。
兩個人之間還隔著點距離,隻是手指掃過楊儀的臉頰,並不重。
但這已經足夠了。
楊儀道:“登二爺,您已經有了妻子跟女兒,也不必稀罕我這個從來不受寵的人,從此後你走你的陽關道,不必管我死活。”
她後退兩步,轉身往門口走去。
“你以為是我不想管不想問?你怎麼不問問她有沒有給過我這個機會!”身後,楊登厲聲大喝。
什麼?楊儀站住腳步。
楊登盯著她:“在你看來,錯的是我,是我不想讓你們好好在家,趕走了你們娘兩,是我不想找她回來,楊儀,你跟你母親生活了十五年,她是什麼脾性,什麼行事,你難道不清楚?若非她願意,誰能勉強得了她?隻要她願意,誰又能更改?”
楊儀回身:“你,什麼意思。”
“是她自己要離開的,”楊登負手,那隻打過楊儀的傷手因為突然用力而微微發抖,他握了握:“當初她有了身孕,性情大變,忽然有一天,她就忽然消失了,我以為她回了娘家,忙去尋,一無所獲,我派人到處去找,京城,京郊……我親自去求順天府的人,加派人手,足足找了個三個月,他們都說,她死了。”
他的聲音逐漸放低,最後三個字好像也性命垂危一樣的輕。
楊儀咬住唇。
“外頭怎麼說,我不管,可是你……”楊登本是儒雅的麵相,此刻眼睛卻瞪得極圓,他的眼睛極亮,爍爍逼人似的:“我不信她就這麼死了,依舊東奔西走四處尋找,或許找她回來已經不重要,至少我想問她,為什麼就走了,我做了錯什麼?值得她帶著孩子走的無影無蹤?我當然知道這麼多年你們在外頭不易,你更不知道我多少次盼著她能帶孩子回來,可沒有!你以為我就過得很好了,你……”
楊儀聽到這裡無法容忍,道:“難道不是嗎,你不是一年不到,就迎了新人進門?”
“新人。”楊登嗬地笑了。
他往楊儀身邊走了兩步,把自己右手的袖子拉起來:“你既然也會醫術,你自己看,你覺著這是怎麼傷的!”
楊儀目光所見,是楊登手腕上的一處疤痕,正在筋脈處,像是被什麼砸傷了的,傷疤糾結於斯。
砸在這裡,勢必影響楊登手上筋脈,手雖然還能動,但診脈卻大失精確,對一個大夫而言這算是致命傷了。
能造成這種傷,除非是有人故意想要報複他……若說自己不小心傷到,很難。
楊儀疑惑。
楊登道:“從她帶你離開後,我就無心替人看診了,有一次架不住彆人的請求,心神恍惚的,竟給人開錯了藥。”
這件事是他心底隱秘,除了楊家幾個長輩,其他人並不知曉,楊登望著楊儀:“你既然也會醫術,你想想看,白術散中的甘草換成了甘遂,會怎麼樣。”
“甘遂甘草,這是十八反,而且甘遂微毒……改了這個,白術散的藥性……”楊儀不由緊盯著楊登,“你給誰開了這藥?”
“給誰?不過是個人罷了,給誰不一樣。”楊登擺擺手:“總之,病者因為這幅藥,病症加重,幾乎危及性命。”
“然後呢……”
“是漕運使顧家從中周旋,才總算把這件事壓了下來。”
楊儀想問,又打住。
顧家從中周旋了這件事,然後就把女兒給了楊登?
這其中自然是顧家跟楊家達成了某種不為人知的交易。
可不管怎麼看,都是顧家吃虧才是!
楊登看著那隻手:“當初我向嶽父求親之時,他叫我好生對待你母親,我對天發誓,如果我對她不好,就叫我斷了這隻手,一輩子不得行醫。我當時想,興許這是報應……”
楊儀不寒而栗:“這隻手……?!”
楊登把手放下,他恢複了原先冷靜的神情:“是我自己砸了的。幾乎害死了人,我已沒資格行醫,且你母親不知所蹤卻又再迎新人進門,也違背了當初的諾言,不管如何,我都是虧欠了。”
楊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你、你竟然……”手對於大夫而言何等重要,楊登這是自毀前程!
她的母親並沒有跟她多提過楊家的事情,十分的心思,倒有九分是用在督促她學醫上。
而楊登既然迎了顧家女做二房,又過了這麼多年,原配毫無消息,按理說,早該向官府報“亡故”,然後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扶了顧家女為繼室。
可至今,楊甯的母親還隻是個姨娘的身份。
難道,是因為楊登……
楊登的聲音低沉:“我自問並無對她不住的地方,可她不肯給我解釋的機會,也不肯給我一個明白的機會,就算是民間含冤受屈,也能找個公堂擊鼓,我找誰去?我又能跟誰說?如今連你也來指責我……”
他深深呼吸,看向楊儀,有點慘痛的:“你知不知道,我初見到你……你冷冷地瞪著人的時候,跟你母親多像!”
前世,楊登一向對她很冷淡,本來楊儀以為楊登是不喜歡她這個從外頭回來的女兒。
她看看楊登的手,內心五味雜陳。
“跟我回去吧。”楊登的聲音又低了下來,啞啞地他道:“儀兒,我到底是你的父親,你且,好歹叫我儘一儘心吧。”
楊儀沉默。
門外,靈樞總算鬆了口氣。
當天晚上,楊儀沐浴更衣,楊登親自送了兩個包裹,一個是楊儀落在冷波巷的,一個是新的。
楊登望著她:“這裡有兩套衣物,你好歹換上……是女裝。”
見楊儀不出聲,他又道:“我先前去了冷波巷,給俞主事看過,他的傷並無大礙,放心。”
說了這句話,楊登試探似的問:“儀兒,俞主事……是怎麼找到你的?他對你可好?”
楊儀淡淡道:“是我命運不濟撞在他手裡,以後兩不相乾就是了,如此而已。”
次日啟程,楊登出門,卻見楊儀已經換了一套素緞斜襟大袖衫子,底下暗藍褶裙,被長大的斜襟衫遮住,隻露出底下裙擺,頭發因不會梳,仍是挽著一個髻,額前罩著網巾。
她身子太單弱,這套寬綽的裙衫,在她身上飄飄嫋嫋,瑩然出塵。
加上清水明玉一般的麵容,看著倒像是個偷穿了女裝的粉妝玉琢的小公子。
楊登哭笑不得,看了她半晌,忽然想起來:“昨兒臨時找了個丫頭,以後就讓她在身邊服侍你。”
楊儀第一次換了女裝,本有些不自在,還好楊登並未說什麼。
她跟著看去,才發現此時,並不見昨兒見過的那些人,竟都換了新的。
而隨著楊登一聲呼喚,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伶伶俐俐地從樓梯上跑上來,屈膝行禮:“姑娘。”
出了金陵,走不多時,正遇到了白淳一行人,既然都是同路,大家便相伴而行。
白淳昨日在俞星臣那裡,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望著隊伍中的馬車,因笑對楊登道:“恭喜楊大人合浦珠還。”
楊登因他昨日見過楊儀,便知道瞞不住的,臉紅著說道:“小女胡鬨,讓白兄見笑了。”
白淳笑道:“楊大人莫要誤會,我可是真心實意恭喜的,”
楊登疑惑:“這……”
白淳道:“在我看來,姑娘的醫術,非比尋常,恐怕已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楊登搖頭:“到底是個女孩兒家。唉。”
白淳聽他大有可惜之意,便侃侃說道:“女子又如何?難道楊大人竟不聞漢之義妁,晉之鮑姑?這兩位都是古之記錄在冊的女醫,義妁因醫術出眾,被漢武帝征召入宮為女侍醫,鮑姑乃晉朝南海太守之女,也是受其父從小教誨,對醫術有小成,後嫁給小仙翁、彆號抱樸子的葛洪為妻,隨其夫在嶺南一帶行醫,至今在嶺南一帶仍有鮑姑祠,很得民眾尊崇,我隻以為這都是古之人物,如今令愛竟也有這種出色醫術,楊大人何必又以世俗眼光觀之?叫我說,令愛將來有出息,怕還在太醫楊家之上呢。”
楊登先是怔怔聽著,聽到後麵,忙擺手:“罷了,我隻盼她能安安穩穩的就是。”
兩人說著,耳畔傳來一陣馬蹄聲響。
白淳循聲看去,驚訝地:“是他?”又喜歡地向著那邊揚聲:“薛十七郎!”
楊登跟著回頭,果真見幾匹馬風馳電掣地從官道而來,最前一人,伏在馬背上,身形如遊龍一般起伏。
“賢侄,”楊登也不由招手,叫道:“十七賢侄,十七!”
薛放是抄了近路出城的,此刻縱馬而過,聽到喚聲回頭,看見了楊登跟白淳。
他本該昨日就走了的,誰知那個被他扔進秦淮河的史二爺,在地方上有點勢力,竟告了官,要找他的麻煩。
幸而有金陵巡檢司自然都是相識,從中周旋,這才把事情撕擼定了。
薛放自忖已經耽誤了一日,此刻已經歸心似箭,雖看見楊白兩人,卻並沒有停下。
他依舊騰龍躍虎似的策馬向前,卻就在馬上,抱拳向著楊登跟白淳行了個禮,朗聲道:“白大人,楊伯父,行路匆匆,恕我不能下拜,等回京後再登門請罪。”
他說話間分毫不停,那“請罪”二字才傳入耳中,人已經在百丈開外了。
白淳直直地目送那道矯健身影,道:“好一個鮮衣怒馬少年郎,嘖,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也曾如此風流灑脫。現在……哎喲,真是歲月不饒人。”
感慨間他回頭,無意中卻見馬車的車窗口上,一隻手緩緩地從張開到握起,慢慢地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