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一驚,試著要抽回,薛放卻鬼使神差地說道:“之前怎麼沒發現你是女孩兒呢。”
她覺著這話不對:“沒發現又怎樣,發現又怎樣。”
薛放心頭一陣恍惚,是啊……怎樣?
“我隻是做夢也想不到,你竟不是‘先生’,而是‘姐姐’。”他回答。
楊儀想起他叫自己“姐姐”,不禁又有點莫名臉熱,奮力把手抽回。
“楊儀,”薛放覺著,明明兩個人都坐在黑暗裡,他心裡卻仿佛有一團火,今晚上隻怕真要睡不著了,他索性起身,挪到她身邊坐下,“你跟我說說,你到底為什麼要女扮男裝?”
楊儀給他嚇了一跳。
趕忙要起身,卻給薛放一把拽回來:“彆走。跟我說說,我又不是外人。”
她幾乎是挨著他坐了下來,他身上衣袍整齊,暗藍的緞服擦著她單薄的中衣,垂在腰間的革帶頂在她的腰間。
楊儀覺著這很不妥,可他是這樣死心眼的人,這會兒要他走,除非她能把他扔出去。
“有什麼好說的,你打聽這些做什麼?”
“我……我就想知道,”薛放盯著她,眼神熱切:“我聽說過楊府的事,也聽說過你的事……但是,我沒法兒把楊家的大小姐,跟楊易想到一塊兒去。”
就算現在他正守著她,盯著她,他依舊犯著糊塗。
楊儀歎了口氣:“你非得叫我自揭瘡疤?”
薛放一震:“我不是這個意思。”
楊儀垂頭。
兩人都沒開口,室內跟屋外一片安謐,風聲中,有草蟲的叫聲,僅此而已。
“這裡的事你既然都知道,也不必我跟你說了,”楊儀絞著雙手:“我從小跟著我娘,沒回過楊府,所以……那時候跟你說的話也不算是騙人,我自知道我跟楊府格格不入,也不想沾他們的光,也不喜歡大家子的生活,因此不想回來。”
薛放點頭:“唔,俞星臣必定做了什麼,逼得你回來了?”
猛然提起這個人,楊儀覺著身上都冷了幾分,她撫了撫手臂:“他寫信告訴了父親,我本來打算到金陵就走的,誰知……遇到了父親。”
薛放恨恨道:“彆叫我再看見他,不然定要打他一頓。”
“不行,”楊儀忙叮囑:“這是在京內,你無辜毆打朝廷官員,是要吃官司的。你得改改那個性子了。”
薛放十分喜歡她這諄諄教導、一心為他的口吻,他乖乖從了:“好,我知道,我想彆的法兒教訓他就是了。”
楊儀歎道:“不過,想來我回來也有好處,不這樣,又怎麼知道你在找我……又怎麼知道你安然無恙呢?”
當時她自以為必死,而既然死得其所,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後來僥幸得命,又以為薛放接受了她的“死訊”,所以安心而遁。
誰知道他竟一路鍥而不舍,尋尋覓覓。
所以竟覺著按照俞星臣安排的回京,也不算很差。
薛放一陣血湧,忍不住又握住她的雙手。
“你彆總這樣。”楊儀抗議。
但他的掌心太過暖和,竟叫她沒法狠心抽回,索性由他。
楊儀垂首:“總之無非就是這些了,你還想知道什麼?”
薛放道:“你想說什麼,我就聽什麼,隻要你說的,我就愛聽。”
“這是什麼話。”楊儀苦笑:“還真的要說一整夜不成?”
薛放想起兩人白天的玩笑:“那也未嘗不可。”
“誰跟你……”楊儀欲言又止,卻想起另一件事:“對了,照縣那邊,到底是如何的情形?”
薛放正害怕她會趕自己走,聽她問這個,便把自己去照縣的來龍去脈都告知了。
楊儀驚心動魄,微微發抖。
薛放才要探臂抱住,稍微猶豫,隻扯了薄被給她圍上。
“我不冷,隻是……”楊儀定神:“你又是從哪裡聽說蕭旅帥出事的消息?”
薛放聽楊儀問起這個,才道:“我和你說了,你必定會笑,你猜怎樣,是楊三也學你一樣扮了男裝,跟楊二爺去找我,無意中說起來的。”
楊儀雖然清楚楊甯絕不是“無意”說出,但聽薛放並未隱瞞此事,不知為何心情竟好轉了不少。
她本來想再詳問照縣的事,可居然道:“三姑娘扮了男裝?想必是很好看。”
薛放聽見“好看”兩個字,笑:“那倒沒覺著,可隻要留點神的,立刻就能瞧出來是個女孩兒,所以我說他們胡鬨,要不是有楊二爺跟著,隻怕都出不去那酒樓。”
“為什麼出不去?”
薛放道:“這都不懂?那裡可都是些醉醺醺的渾漢,隨便哪個拉扯住了,便是大禍。”
楊儀這才反應過來,倒是後悔自己貿然發問,想了想:“三姑娘也是為見你才這樣的。一片苦心。”
薛放疑惑道:“什麼苦心?不過是她自己變著法兒玩鬨罷了,但凡能乾些正經事,我也不說什麼。”
說到這裡,薛放忽然猶豫:“楊儀,你之前,身邊也沒有人跟著,一直都是孤零零一個?”
“母親去後,就隻我一個人了,”楊儀回答,“到了蓉塘,才又撿了豆子。”
薛放的心頭一陣輕顫:“你……你一個女子,自己走過那麼多路,遇到也不知多少事,你不怕?”
當時在蓉塘跟她初見,他還格外盤問過她。
那會兒以為她是男人,雖然詫異,倒也罷了。
畢竟再怎麼單薄文弱,是男子便自該有豪勇擔當,就如薛放那次訓斥她的“彆失了男兒的血氣”等等話。
誰知她竟是個女兒家,還是這樣病弱之身。
薛放簡直無法想象在遇到他之前,她都經曆過什麼。
楊儀低聲道:“怎麼會不怕,但……也隻能如此,小心習慣著罷了。”
她似乎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比如有一次我錯過了宿頭,歇在山林子裡,為怕有野獸,便爬到了一棵樹上,誰知半夜就被樹下狼豺的叫聲驚醒了……嚇得我以為將命喪於此,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過去,又覺著身上涼涼的,以為是下雨,低頭看……你猜是什麼?”
薛放不大敢猜,勉強問:“是什麼?”
“是一條手臂這樣粗的蛇,”楊儀苦笑:“我以為它會咬我一口,或者直接纏住我,所以動也沒動,其實也是嚇傻了,外加身子僵麻了,動不得,誰知那蛇盯著我看了會兒,最後竟默默地遊走了……後來我想,許是我在樹上吊了一宿,身子跟血都發涼,那蛇才沒理我的。又或者……”
“或者怎樣?”
她用帶點笑意的聲音道:“或者那蛇覺著,這個人真真可憐,所以也懶得咬我啦。”
薛放悚然而驚,靈魂出竅。
若論起經曆,十七郎的那些生死遭遇,比楊儀所說的這些可離奇驚險多了。
但楊儀跟他不一樣。
就連楊甯有楊佑持陪著出去,他還覺著會出事,趕緊轟他們回府。
可楊儀……竟一直都是一個人。
薛放向著楊儀挪了挪。
楊儀察覺:“乾什麼?”
薛放隔著被子握住她的肩頭:“以後,彆再這樣。”
“什麼樣?”
“彆再一個人……”薛放才說了這半句,突然語塞,說這些有什麼用?也許最艱難的日子,她自己一個人都撐過來了,他這會兒說這些,倒像是無用而虛偽的話。
楊儀沒等到薛放的下半句話,卻見他張開手臂,將她連人帶被子抱入懷中。
他抱的這樣緊,似乎要把她捂到他心裡去。
“旅帥?”
薛放“嗯”了聲。
雖然他仿佛沒打算做彆的,楊儀還是不安。
她靠在他肩頭,聽著他怦怦的心跳:“話……也說完了,你也該……”
沒容她說完,十七郎道:“我不走。”
楊儀愕然。
“你困了,你隻管睡。我不想走。”薛放嘀咕,像是負氣,又像是下了決心:“我得守著你。”
楊儀睜大了眼睛:“你……好好的怎麼了?”
“沒怎麼。”薛放索性把她抱著,直接在床上臥倒了。
楊儀嚇得一縮。
頃刻,她抬眸,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彆鬨……旅帥,真不能胡鬨。”
“誰跟你胡鬨了,又不是沒一塊睡過。”想起舊事,薛放湊近楊儀,額頭幾乎靠著她的:“楊儀,我想陪著你。”
楊儀心跳都要停了,低聲道:“不行。”
薛放望著她呆呆惶惑的樣子,舔了舔嘴唇:“你怕什麼?我又不乾彆的。”
“什麼彆的?”
薛放喉結吞動:“我知道你是怕像上回在永錫,這次不會了。”
楊儀根本沒想過這件事,猛地聽他提起,急忙掙紮起來:“不行,你趕緊走!”
兩人之間體力相差過於懸殊,她非但沒掙紮出來,反而自己鬨出了汗,氣喘籲籲。
她憤憤:“你……再不走,我叫人了!”
“行了行了,”薛放卻溫聲安撫:“好歹,看在我幫你趕貓兒的份上。”
楊儀愣住,原來先前打架的那兩隻貓,是他趕走的。
“還叫‘姐姐’呢,你瞧你,倒也像是一隻炸毛的小貓兒,”十七郎一手攬著楊儀,一手把她因為掙紮而亂了的長發撩回去,順勢輕輕地扣住了他覬覦已久的後頸,用隻有她能聽見的聲音:“我隻想守著姐姐,沒有狼蟲虎豹,不用擔驚受怕……隻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