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震驚地看著薛放, 十七郎的目光卻並不是直視她。
他在盯著她的唇,那種專注又仿佛帶點癡迷的神情,讓楊儀隱隱地害怕。
“旅帥!”她終於忍無可忍, 擋住了他幾乎要為非作歹的手。
薛放明顯地愣了愣,瞬間的神色,就仿佛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
與此同時,車廂外一陣喧囂。
是馬車經過鬨市。
馬車還沒出城,楊儀便覺著好像半個時辰過去了。
她不敢再細看薛十七郎臉上,試著往旁邊挪了挪, 跟他隔開一段距離。
又假裝不經意歪頭往外看。
車廂裡還是沒有聲響。
薛放看看被拒之門外的手, 又看向楊儀。
這才驚見她的腮上明明紅了一團,但不是胭脂,是被他的手指搓揉的。
她的臉本就脆白脆白,像是初雪, 又像是薄胎瓷,哪裡禁得住被那樣揩拭,雪白的肌膚給折磨的泛出血色, 卻比方才的胭脂還要濃烈。
薛放不禁想,假如方才自己沒收手,會不會給揉破了。
剛才楊儀叫了他一聲,把他的手擋開,已經是提醒了。
薛放明知如此。
他也知道自己的行為仿佛……有點逾過,但他又覺委屈, 明明之前以為她是男子的時候,可以抱住,肆無忌憚的談笑,給她擦擦臉又有什麼了不得。
就是說麼, 剛剛不過是不小心才碰到她唇間去的。
他偷偷地看看闖禍的拇指,上頭還沾著一點水漬,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
多半是他自己的,因為並沒有探的那麼深,可他還是禁不住有點胡思亂想。
萬一呢……
薛放偷偷看楊儀,見她扭著頭,細細的脖頸跟著微微地繃著。
這次他看的很清楚,確乎沒有喉結。
當時在永錫馬幫,帳子裡燈影模糊,他分明曾是留意到的,可惜心裡糊塗,還以為楊儀不到年紀、亦或是身體太弱,所以並不顯。
如果當時發現了她是女子……
薛放敲了敲自己的頭。
楊儀雖然假裝往外看,實則留心他的動作。
突然見他自己打自己,她忙道:“做什麼?”
薛放卻向著她一笑:“這腦袋最近總是不想好的,我捶捶他。”
他把心底的話暴露出來。
楊儀有點心驚:“什麼……不想什麼好的?”
薛放看著她有點驚悸的神情,扭頭:“沒、我隨便說說。”
為了掩飾突如其來的那點尷尬,薛放往前撩開車簾:“怎麼還沒出城?你在這轉什麼?”
屠竹比他還尷尬:“旅帥,我……我剛才一個走神,好似走錯路了。”
“你……蠢材!”
屠竹不是本地人,之前薛放交代過他,這裡不過是一個十字路口,一個轉彎,他也記得牢牢的。
可方才他無意中聽見車廂裡仿佛有點怪異動靜,心裡恍惚,居然錯過了路口。
薛放道:“早知道就叫斧頭來。”他打量了一下街麵,“前麵那個路口右拐,再往南,還敢弄錯你就自個兒下去。找地方玩兒去吧。”
馬車終於出了城,往十裡雞鳴莊去。
楊儀為免尷尬,便抱著雙臂,做假寐狀。
橫豎眼不見心不煩。
薛放也沒再如何,楊儀隻聽到耳畔窸窸窣窣,偶爾是他的衣袖蹭拖過身上。
她小心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卻見他手裡拿著那根束腰帶,打量了會兒,又送回了袖子裡。
楊儀鬆了口氣。
雞鳴十裡莊,馬車停下。
薛放跳下地,接了楊儀下車。昨兒事發後,苦主一家被嚇得半死,連夜尋了個地方,搬過去了。
外頭院門上貼著巡檢司的封條,不許閒人進出。
薛放把封條扯落,推開門。
遠遠地正有幾個村民對著這裡指指點點,眼見薛放公然撕落封條,頓時一哄而散。
屋內的屍首早已經給巡檢司仵作收走了,可才進屋門,便仍有一股極濃烈的臭氣撲麵而來。
薛放一停,趕忙從袖子裡把那塊帕子拿出來:“快把口鼻遮住。”
楊儀看見那帕子上的胭脂紅跟眉黛黑,想到他說自己氣色不好,便道:“我不用。”
薛放卻也聰明,飛快地把手帕折成三角,不由分說給楊儀擋在臉上:“我還記得當初在蓉塘,你也是這樣的,怎麼此時反而不用?你彆小看這些臭氣,這可是屍氣,邪的很,你又是這樣的身子,不小心點怎麼成?聽話。”
楊儀聽他提起蓉塘的舊事,不免想起跟他初相識,那會兒怎能料到竟有今日。
又想起當時他頂著一臉大胡子,飛揚跋扈地走出來,她不由抿嘴一笑,幸而帕子遮住臉,薛放並未察覺。
他隻小心握住楊儀的手腕,領著她向內:“原本是在這裡。”
越靠近裡屋,氣味更濃烈了,就算隔著帕子,仍熏得人難受。
薛放指著裡頭的帳子:“屍首原本就靠坐在那裡。背對著門口。有幾個人不知情,以為有人坐著,趕過去說話,結果都被嚇得半死。”
楊儀打量這屋子:“死的是什麼人?”
薛放在京畿巡檢司接了案子後,便即刻調閱了卷宗,此刻說道:“是他們家兒子,年紀輕輕,大概是十三四歲,淹死的。”
楊儀道:“先前照縣死的那些人都是怎樣?可還記得?”
薛放皺眉回想:“我沒認真看,當時畢竟蕭師父在處理,隻聽說,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如果是凶手作案,那這凶手可真是不挑,好像隻要是死人……對他來說都是好的。”
楊儀聽著這話,心裡有點彆扭。
起初她不知自己為何會覺著不自在,直到薛放攏著她出門的時候,她才想了起來。
死人,確實也有好處。
對於楊儀而言就有一個“好”的原因。
那正是之前她跟母親洛蝶生活的時候,洛蝶為逼她醫術精進,自然不會隻叫楊儀讀死書,三天兩頭,除了叫她剖一些兔,雞,貓,犬乃至豬羊之類的外,偶爾,也會弄一具真正的屍首。
所以當初在蓉塘,楊儀麵對“猴屍”,才會那樣冷然麵不改色。
她一走神,薛放即刻察覺:“怎麼了?彆被熏壞了吧。”
真要帶她出門,院子外響起呼喝之聲。
兩人才走出屋門,就見院門口幾個巡檢司的人大步出來:“誰讓你們……”
猛抬頭見是薛放,頓時大驚:“十七爺?”
薛放一看來人:“怎麼又是你?”
原來這闖進來的,竟仍是前日在此處喝問過薛放的雞鳴縣小火長。
那火長見是薛放,立刻放鬆下來,滿臉含笑上前半跪:“不知者不怪罪,十七爺,給您賠不是了。”
薛放嗤地笑了:“你們怎麼來的這樣快?”
火長往外看了看,見幾個村民正在外頭探頭探腦,他跟手下交代了幾句,那人便先跑了出去。
火長才對薛放道:“您有所不知,從前日發生那件事後,這十裡八鄉的很快傳遍了,這些莊子裡的人都怕了,竟自發湊錢,雇了些大膽的壯丁在墳場周圍巡查,尤其是那才死了人的人家,個個提防,十七爺,這可不是好事。”
百姓們這樣惶恐,巡檢司當然也不敢怠慢,雞鳴縣巡檢司加派人手,日夜巡查。方才這小火長便帶了手下,正在村外的墳地那裡經過,不料莊子裡的人因看見薛放揭了封條,不知緣故,急忙跑去告訴,他們這才飛速趕來。
說話間,他們從院內走了出來,此時那小火長的手下正在對圍觀的村民道:“放心放心,你們隻管散了,這不是什麼可疑的人,這位可是我們巡檢司的薛十七爺!他是個頂天厲害的人,有他出馬,這案子很快就能破!”
村民們聽說的如此堅決不容分說,各自安心,這才慢慢散開了。
薛放轉頭,悄悄地對楊儀道:“聽見了麼,又一頂高帽子,我若破不了案,他們的唾沫星子怕都要把我淹死了。”
楊儀沒出聲,那小火長卻瞅著她:“十七爺,這位是……”
薛放道:“這位是……楊先生。”
小火長不曉得“楊先生”是什麼,遲疑地望著薛十七郎,又不敢貿然相問。
薛放倒是讀懂了他的疑惑,便道:“楊先生是我請來的幫手,橫豎你知道,她是比我還要能耐的人就行了。”
楊儀猛地抬頭看向他。
小火長卻精神一振,趕緊向著楊儀拱手見禮:“失敬了楊先生,十七爺已經是夠能耐的了,楊先生必定是有大本事的人。”
縱然楊儀再淡然,也忍不住有點臉紅:“我隻是隨行而已,不必如此。”
薛放對那小火長道:“屍首在哪兒?”
小火長聞言皺眉道:“前兒帶回了巡檢司,把半個衙門的人都熏得苦不堪言,聽我們隊正說,已經爛的那樣,自然查不出什麼,不如趕緊埋了了事。”
薛放看向楊儀,楊儀道:“去看看?”
上車的功夫,楊儀轉頭對薛放道:“旅帥不要動輒跟人亂說。”
“我亂說什麼了?”
“什麼比誰能耐,我哪裡那樣了?”
“我心裡你就是這樣的。”薛放理所當然的。
楊儀啞然。
他攥著她的手:“上去吧,還得走一段,日頭漸漸大了,彆曬壞了。”
楊儀原本不想他跟自己同一輛馬車,如今見他竟不像是要上車的樣子,不由問:“日頭這麼毒,你呢?”
薛放道:“我跟他們一起騎馬。又不是女孩兒,還怕曬?”
此時那負責帶路的小火長叫了個手下來,嘀嘀咕咕不知說什麼,那人便先騎了馬兒飛奔而去。
小半個時辰,已經到了雞鳴縣巡檢司衙門。
楊儀還沒下車,就聽到外頭有許多聲音,齊刷刷地大聲道:“給十七爺請安。”
她吃了一驚,忙撩開車簾,竟見前方巡檢司門口,站著兩隊士兵,又道:“賀十七爺高升!”
薛放人在馬上,顯然也是沒想到這個陣仗,他哈哈一笑:“我以為你們站在這裡,是想給我一個下馬威,怎麼弄這套?”
此時,雞鳴巡檢司的旅帥陳獻從台階上走下來,笑道:“難道十七爺當不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