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郎覺著艱難, 他從來都是個毫無顧忌的人,沒試過這麼跟人說話。
事實上,他也從不知道世上有楊儀這樣的人。
曾經,他當她是看似弱不禁風、實則能風骨剛硬的撐起一片天的“楊易先生”。
有些情緒他不會正兒八經地出口, 但心裡早把她當成跟隋子雲戚峰一樣重要的人, 甚至比他們還要親近。
憑著那股不棄執念, 從南到北,他一路追進太醫楊家,終於找到了她。
是女人?意料之外,不過細想想, 一切都有征兆,是他太笨,一條道兒走到黑, 不知轉彎。
不過雖然楊儀已經換回了女裝, 對於薛放來說, 他已經找到了“先生”。
他沒有很正視楊儀是個女子這件事,而隻是憑著自己的本能跟她相處。
直到被楊儀挑明。
薛放籲了口氣。
此刻有兩個士兵經過,見他在此, 急忙住腳行禮。
薛放想拉楊儀離廳門口遠些, 手才碰到她的手腕,又猶豫著停住, 隻道:“咱們往旁邊挪一挪,彆叫他們聽見說話。”
楊儀低著頭, 跟著走開了幾步:“你……還想要說什麼?”
薛放其實也不知道說什麼:“我是想不叫你惱火。”
“我沒有惱, 若是為了白天的事,我隻怕……你惱了。”
“我?”薛放想看她的臉,但她一直不肯跟他目光相對, 他隻微微俯身,瞅向她臉上。
楊儀察覺,竟轉開頭去。他隻瞧見她微紅的眼角。
薛放停了停:“先前我確實生氣,好好地就要把我推開……後來,我想過了,也的確是我自己有時候做的太過了,這兒畢竟不是羈縻州,你……又恢複了身份,我再動手動腳的,彆人看見自然要說閒話,我雖不在意,對姐姐卻不好。”
今晚上他叫姐姐似乎叫的格外順口。
“我知道這不對,以後再不會了……”薛放看看自己的手,有時候不由自主,手腳就脫離控製動了:“我不會再冒犯姐姐,至少我……儘量。”
可既然她不喜歡,既然“不合規矩”,他也著實得改一改。
楊儀聽到這裡,有點懂了:“你是為說這些。”
薛放點點頭,望著她冷清清的臉色,終於把心一橫道:“其實也難怪你生氣,我也生自己的氣。我一看到你……有時候就忍不住會冒出些荒唐的念頭。”
楊儀本來以為事情已經說完了,可以走了,猛地聽了這句:“什麼、荒唐的念頭。”
薛放舔了舔唇:“就像是今天在付老頭家裡,我……我其實並不隻是想抱你,我……”他捶了捶頭:“鬼迷心竅一樣。”
楊儀後退了半步,受驚般睜大雙眼。
“可我沒說,我、我也沒做。”薛放辯解,無奈:“也許那些人說的對,因為我沒接觸過女人,隻跟你最親近,所以就忍不住對你……”
楊儀的心突然又亂:“那些人又是誰?”
薛放道:“今日京畿巡檢司一班武官設宴請我,席上他們說了好些葷話,問我有沒有……說是憋久了容易出毛病,”他有點心虛地看著楊儀:“你不是懂這些麼,他們說的可對?我是不是因為憋久了,才會對你……”
楊儀起初還能鎮定,聽到最後,覺著不太像樣了。
她驚疑地:“對我什麼?”
薛放的臉上有點微紅,聲音喑啞了幾分:“我總是會想起在永錫馬幫的那夜,我……我一想起來就……”他不敢再說也不敢再想,隻忙轉過身去,深深呼吸。
楊儀沒法再聽下去,她轉身就走。
薛放駭然:“楊儀!”
楊儀背對著他站住,定了定神:“他們大概說的對,以後,旅帥多跟彆的好女子相處,自然就……就忘了我了,就也好了。”
薛放本以為自己又說錯話了,可聽了這句,他擰眉:“什麼……什麼忘了你!又說什麼胡話?”
楊儀沒有再說下去,眼見前方楊佑持帶了小甘晃悠出來,她趕忙加快步子走了過去。
正這會兒,京畿司又派了人來傳信,等薛放交代完了後,楊儀早不見了。
離開白府上車的時候,楊儀就有點體力不支了。
小甘跟楊佑持合力將她扶抱上馬車。
楊儀進了車內,隻勉強交代了一句,便合了眼睛。
小甘深知她身子不好,如今白天忙,晚上又忙,這就算是個身體強健的人也受不了,倒寧肯讓她多歇會兒。
不料到了楊府門口,楊儀仍是不醒,小甘輕輕叫了兩聲,發現不對,忙叫楊佑持。
此刻楊登並沒有回來,而是在白府陪著白淳,楊佑持跳下馬衝過來:“怎麼了?”
小甘有點慌張:“姑娘、姑娘不像是睡著,倒像是昏厥了!”
楊佑持一驚,急忙躍上馬車,進內一看,楊儀閉著眼睛,麵無血色,試探鼻息也極微弱,他上前一把將楊儀抄了起來:“快走。”
楊佑持抱著楊儀跳下車,喝令自己的小廝:“去請大爺!叫他速到大小姐房裡。”
小廝答應了聲又忙問:“是大老爺還是……”
“當然是大少爺,蠢材!”楊佑持斥責了聲。
楊達對於楊儀素有成見,豈是好請的,倒是楊佑維還罷了。
楊佑持疾步送楊儀回院子,恰在他才將楊儀安置妥當,外間楊佑持跟大奶奶鄒其華也到了。
原來因楊登在白府出事,楊達那邊知道了,一起人都沒睡,專等楊佑持的消息。
先前楊佑持叫小廝曾回來說,負責處理的是薛十七郎,隻叫楊登配合調查,不至於有礙,叫萬萬不要驚動老夫人,這些人才算放心,楊達已經先去睡了。
鄒其華匆忙道:“大妹妹怎麼了?”
楊佑持迎著他兩個:“我看著像是勞累過度,可也說不準,就叫大哥來給看看。”
楊佑維一聲不響,拐到內室,見楊儀躺在榻上,紙片人似的,他先歎了口氣,上前號脈。
片刻,楊佑維撒手:“確實是勞役太過,心力交瘁所致厥症,另外還有些氣血不調,心火鬱結,待會兒我先調一副攝生飲。”
小連包著頭,也在旁邊站著,孫媽媽在門口等吩咐。
鄒其華看看裡頭,拉著楊佑持楊佑持問白府的情形,楊佑持簡略說了,道:“還是大妹妹,那些人遍處找不到毒,她一下就認出了是夾竹桃毒。這才讓那萬氏露出了馬腳。”
鄒其華道:“一老爺怎麼還沒回來?”
“白家現在人仰馬翻,一叔不放心白寺丞,且在那裡陪一陪。”
少奶奶道:“阿彌陀佛,總算無事就好。”說著又看向楊儀:“隻是又勞乏了大妹妹,偏她身子這樣弱,可不叫人心疼?”她走到床邊,打量著楊儀憔悴的眉眼,長長地歎了聲。
楊儀昏昏沉沉,察覺有人輕輕地塗抹自己的嘴唇,略帶幾分清甜,像是水。
又不知何時,卻開始往她嘴裡灌東西,挺苦的藥汁滑入喉嚨,引得她一陣咳嗽。
耳畔又有人不住地勸慰之類,楊儀卻聽不太清是誰。
等楊儀清醒,已經是次日黃昏。
睜開眼睛的瞬間,看見的是一張孩子的白胖的臉,正是小山奴。
四隻眼睛對在一起,山奴歪了歪頭,忽然奶聲奶氣叫道:“姑姑醒來了!”
刹那間,床前頓時又多了幾個人,小甘小連在旁邊,中間是鄒其華跟金嫵,正不約而同地盯著她,金嫵俯身:“妹妹醒了,覺著怎麼樣?”
楊儀要起身,七八隻手一起伸過來要扶她,慢慢地坐起來,依舊有些頭暈,身體卻輕快了些。
“我這是……”楊儀稍微回想,她隻記得自己從白府出來,往後的事情就模糊了:“是厥過去了?”
“可不是嘛,”金嫵小嘴一瞥,透出幾分嬌嗔:“好妹妹,知道你能乾,可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為先。”
楊儀勉強一笑:“不妨事,這身子便是如此,就算不乾什麼,也常常是天兩頭不受用的。現下已經好多了。”
鄒其華笑了笑:“人家才醒,你就抱怨。還不快叫人去告訴老太太讓她放心?”
金嫵忙吩咐丫鬟:“快去跟老太太說,姑娘醒了,說好多了,對了,派人去趙家回信……還有扈遠侯府,不不,看看小侯爺在哪兒就去哪兒報信吧。”
楊儀聽提到十七郎:“什麼?”
鄒其華忙道:“好妹妹,你昏厥了兩天了,趙家已經派人來問過了,連薛小侯爺也著急來看過一次。”
“兩天了?”楊儀著實詫異,扶了扶額頭:“我竟糊裡糊塗了。”
小甘已經又取了一碗蜂蜜水來給她潤喉,楊儀喝了兩口,覺著還好。
金嫵打發了丫鬟,回來笑吟吟地看著楊儀,鄒其華也近乎“慈愛”地望著她,看的楊儀有點不自在:“怎、怎麼了。”
山奴從床下試了幾次,終於成功爬到她榻上,靠在她身邊道:“姑姑,他們說姑姑比父親還能耐。”
楊儀雙眼微睜:“山奴,哪裡學來的,不許亂說呀。”
金嫵看了鄒其華一眼,鄒其華忙道:“罷了,這也是實話,童言無忌,且由他說就是了。”
楊儀窘然:“嫂子……”
金嫵道:“我的妹妹,你在外頭做的事,竟也不告訴我們。要讓我們從外人嘴裡聽說!”
楊儀又是驚怔:“什麼、事?”
金嫵歎道:“當然是西外城那裡的事,昨兒才慢慢地在京內傳揚開來,說是你在那裡,隻用了幾針,就讓一個瞎老婆子複明,還有一個快病死的娃兒,吃了一副藥就好了大半!還有……總之,這該是真的吧?”
楊儀放下心來:“哦……是先前、咳,隨手做的,不算什麼。”
“嘖嘖嘖,這還不算什麼?你知不知道如今京內都在傳咱們家出了一個真神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