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十九郎已經站了起來。
望著楊儀掩不住的驚訝之狀, 陳獻卻十分規矩地欠了欠身:“早聞楊大小姐之名,不想今日有緣在此相見。”
一本正經的臉色跟語氣,如教養極佳的世家公子,無可挑剔。
楊儀目瞪口呆, 勉強一點頭。
夏綺又向著旁邊一位道:“這是聞北薊聞公子。”
旁邊那位公子也扶著椅背站了起來, 還沒出聲, 先發咳嗽:“久、久聞……”話未說完,便拿帕子掩住了口,又忙側身。
楊儀正因陳獻竟是夏綺的表弟而大驚失色,沒反應過來, 幸虧這位聞公子這麼一打岔。
但彼此照麵,她見麵前少年竟生得白淨瘦弱,咳嗽之時, 隱隱帶著雜音, 她便知道對方有咳喘之症, 又看他的麵色體型,這種體質恐怕跟她倒差不多,也是從小極弱。
望著他避著人, 咳的脊背發顫的樣子, 楊儀不禁感同身受。
她忙抬手,從腰間荷包裡找出兩顆止咳的天門冬丸, 上前握住他的手放在掌心:“先吃一顆,另一顆等找一片生薑, 嚼碎了一同咽下。”
聞北薊很意外, 一邊細細咳著一邊看向楊儀。
楊儀道:“我看你的情形跟我的差不多,都是肺寒之症,吃這個無妨……當然, 你若不喜歡、或者有自己常吃的藥就不用服。”
“還不謝謝楊大小姐?這是彆人想得都得不來的。”陳獻體貼地挽住了聞公子,抬手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多、”聞公子隨著他的手勢被拍的一晃一晃,話不成聲:“多謝……”
夏綺皺眉喝止陳獻:“你快停手。哪裡有這樣伺候人的。”
“不、不妨事,”還好聞公子停了咳嗽,臉上已經漲紅:“失、失禮了。”
夏綺笑看楊儀:“你瞧瞧,你簡直該先給北薊看看。”
聞北薊忙道:“不不,我隻是天生如此,不勞煩。何況……多謝儀姑娘送藥。”
他攥著那兩顆藥丸,轉頭看陳獻:“十九,不如咱們先走吧,彆打擾姐姐看診。”
陳獻恭敬地向著夏綺欠身道:“表姐,我們先出去了。等儀姑娘給你看好了,我們再來。”
仍是乖巧溫馴,善解人意的模樣。
夏綺很是滿意,揮揮手:“去吧。”
陳獻轉身往外,錯身之時看向楊儀,眼神裡透出一點她熟悉的狡黠。
楊儀愕然。
夏綺目送他們去了,先對送楊儀來的少奶奶道:“我這裡不用人陪,你去回稟夫人跟老太太吧。”
少奶奶顯然也不敢招惹她,答應著退了出去。
夏綺這才又對楊儀道:“你大概不知道,我這位十九表弟,彆看年紀小,他卻是在巡檢司當差,隻是他從小內向靦腆,最怕見人。今日既是正巧遇上,倒也罷了。”
楊儀聽見“內向靦腆”四個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她還有點受驚,便隨口答音地:“這位……陳公子看著年紀不大,是什麼親?”
“他的父親,是我的小舅舅。”夏綺回答。
原來夏夫人娘家姓陳。
想來也是,陳獻的爺爺是長武伯,家裡是武將封爵,他的姑姑嫁給了同為武將的平寧將軍夏家,也是門當戶對的聯姻。
前世楊儀沒機緣跟陳十九見麵,但卻聽說過有關他的“異聞”。
隻是那件事情,卻不好出口。
夏綺見楊儀仿佛出神,便問:“怎麼了?”
楊儀忙道:“沒、隻是覺著……真是後生可畏。”
夏綺嗤地笑了:“儀姑娘年紀也不大吧,怎麼語氣如此老氣橫秋。他們是後生可畏,你豈不更是?千萬不可妄自菲薄。”
楊儀隻是經過了一世,故而情不自禁用“過來人”的口吻,聽夏綺這樣說,她心頭卻一動:“您說的對。”
夏綺卻斂了笑,垂眸看著自己的肚子,淡淡地道:“上回你去趙家,我叫丫鬟回絕了你,本以為你必定羞惱,不肯再給我看,誰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楊儀正要開口,夏綺看向她:“不過,我當時不願叫你看,卻並不因為你是女子,隻因我自己不想麻煩而已。”
楊儀望著她:“可是,據太太說,已經見過紅的……您難道不擔心嗎?”
“有什麼可擔心的,”夏綺麵無表情,“能順順利利生下來,也罷,就算真的有個什麼萬一,那也不過是命。”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漠然,一點兒感情都沒有。
楊儀看的心裡一涼:“夏姑娘……”
夏綺一怔:“你叫我什麼?”
楊儀這才意識到自己喊錯了。
她剛要致歉,夏綺卻一笑,長長地歎了聲:“好久沒聽人這麼叫了。簡直恍若隔世。”淺笑,透出幾分對於往日的回味。
楊儀覺著夏綺的言行有種說不出的怪,隻好說道:“請……一請脈。”
這會兒都不知該如何稱呼她了。
夏綺瞥她,把手伸了出來。
丫鬟英荷幫著把袖子輕輕一挽,楊儀搭手號脈,聽了片刻,脈象沉弱,左關微滑。
“看一看舌頭。”
夏綺張口。
楊儀定睛細看:“這會兒少奶奶應該不犯孕吐了吧?”
夏綺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不言語。
英荷打量她,趕忙道:“現在好多了,最開始那三個月,幾乎天天……犯這個,喝口水都不成,折騰的簡直如上刑一般,那些日子可瘦的一把骨頭了,這是最近才慢慢補了回來。”
楊儀道:“少奶奶似有血虛之症,兼有些肝氣鬱結,之前可服藥過?”
“太醫曾用過保生湯,喝了也沒什麼用,後來乾脆不喝,生生熬過來了。”
楊儀聽得驚心。
當初她有身孕的時候,因體質不佳,也很受了些煎熬,翻江倒海,天旋地轉,知道那種滋味。
再看夏綺,見她閉著雙眼似睡非睡,心中一聲歎息。
保生湯裡有人參甘草白術等,調劑脾胃,有順氣止嘔的功效,是時下孕中患有惡吐之症的常用必備。
楊儀道:“保生湯雖好,不過少奶奶血虛肝鬱,有火拱著,藥效不能入。”
英荷忙道:“那該怎麼是好?”
楊儀停了停:“少奶奶近來是不是夜不能寐?每每也是心煩氣亂?”
夏綺雖閉著眼睛,卻能看出眼珠動了動。
英荷忙點頭,壯膽道:“是,有時候明明好好的,莫名其妙就發了脾氣……”說著又膽怯地看看夏綺。
楊儀打量主仆兩人,想了會兒:“我寫一個茯苓補心湯的方子,先抓兩副吃著試試。這是能夠寧神止邪,調劑心火的,藥性溫和,可以服用。”
英荷趕忙去取紙筆,楊儀一揮而就,交給丫頭命人拿藥。
夏綺聽他們忙完了,睜開眼睛望著楊儀:“下次你來,仍穿男裝如何。”
楊儀微怔:“有緣故麼?”
夏綺道:“不知道,我喜歡看罷了。”
楊儀一笑:“若是姑娘喜歡,我便穿就是了,隻是……我倒希望姑娘不會再見到我。”
“嗯?”夏綺有點驚訝。
楊儀道:“我希望綺姑娘服了兩副藥後就康複無礙。”
夏綺臉色本已轉霽,聞言眼神卻暗淡了幾分:“是嗎。我看未必吧。”
楊儀心頭一震,正欲再說,夏綺道:“儀姑娘去吧,我有些乏了。對了……家裡的女眷那些,你若不願見他們,我叫英荷悄悄地送你走。不過見見也無妨,她們雖聒噪,卻也沒什麼歹心。”
她說著,仿佛有些困倦,歪頭要睡。
楊儀趕忙躡手躡腳退出來,又叫英荷進去照看。英荷剛要走,又拉住楊儀:“儀姑娘,我全指望你了。”
“什麼?”楊儀不解。
英荷向內看了眼,滿眼憂慮:“我總覺著奶奶不太對勁……隻盼你這兩副藥管用。好歹你多用心。”
匆匆說了這句,英荷向內去了。
楊儀看著丫頭著急之態,回想方才夏綺的那一句句話,確實她也感覺到有些違和,但……據說孕中的女子,總會有些情緒無常的。
楊儀思忖著,從夏綺房中走出來,隻顧想夏綺的病症,竟沒留意無人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