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正堂。
林院首年近六旬, 兩鬢微白,但比同齡之人仍顯得年輕,氣質極佳。
在他身前, 太醫院的幾位院判,各司掌事, 並當值的太醫等分列兩班。
楊登在左手下, 臉色不是很好。時不時地往外瞥一眼。
一個小內侍從外跑進來,躬身道:“啟稟院首,楊院判跟楊家二公子陪著楊大小姐已經進了宮門了。”
林琅抬手,小內侍退了出去。
林院首看向楊登,笑:“令兄今日輪休, 竟還不辭辛苦親自陪同。”
楊登忙道:“楊院判素來謹慎,又不知何事, 必是放心不下讓小女自行前來。”
林琅依舊含笑道:“我看楊院判怕是多慮了。令愛不像是那種不知體統的,再說這太醫院也不是龍潭虎穴,不至於為難她一個小女子。”
“是。”楊登也沒說什麼,隻躬了躬身。
林琅左右看看在座眾人:“自古有言, 文無第一, 武無第二,隻是對於醫家而言, 並沒有什麼第一第二,唯有精進醫術是正理,若遇到比自己高明的大夫,當即刻虛心請教, 以增益己身,而非妒賢嫉能,或非要比個第一第二出來。各位可明白?”
“院首教誨的是。”大家齊齊應承。
林琅道:“從楊太醫之女進京, 有關她的事情不絕於耳,起初我也是不信的,不過是個小小女子,有何真能為,我同諸位都是在杏林裡泡了大半輩子的,哪一個不是垂垂老矣,豈會不如個妙齡少女?然而此刻回想,這想法未免太過妄自尊大,片麵之詞了。”
楊登趕忙出列:“院首,小女不過是亂看了幾本醫書,略有點小聰明,再加上碰上點運氣,如此而已。其實論起經驗豐富斷症明白,莫說是跟院內太醫相比,就算是外頭的坐館大夫也是比不上的。”
林院首笑道:“楊太醫也太過自謙了。這裡一個個都不是泛泛之輩,豈會不知診脈看病,並不講究運氣之說?”
說到這裡,外間門小內侍道:“楊大小姐已經到了正門。”說話不迭,已經聽見了腳步聲。
此刻在場的太醫們,大部分人都沒見過楊儀,此刻都不禁好奇地轉頭向外看,有些先入為主在心裡有非議的,臉色便古裡古怪。
凝視之中,先看到的是快步而入的楊達,猛然看這個“滿堂薈萃”的架勢,楊達都吃了一驚,回頭看看身後,又趕緊上前幾步,向著林院首行禮:“大人……”滿是惶惑的語氣。
林琅抬起右手輕輕地按了按,示意他暫且退下。
院首大人的目光越過了楊達,看向他身後出現在正廳外的那個人。
有點意外。
畢竟之前已經先聽了形形色色關於楊儀的傳說,比如她那個懷著身孕不告而彆的傳奇娘親,比如她在外生活了快十六年才回府,比如她有時候會穿男裝,行事獨特,據說性格……也十分桀驁難馴。
當然,也有說她身體不好,風吹吹就倒。
這許多光怪陸離的傳言彙集,讓林琅心中生出一個很古怪的楊儀的印象,無法形容,但總之好不到哪裡去。
對於在場大多數人而言,顯然也是如此。
不料親眼所見,眾人儘數愕然。
這少女看著十分的秀美嫻靜,神情淡然,氣質清絕,
雖然一看就知道有天生的不足之症,身量過於嬌弱纖瘦,但神清氣爽,有嶺雪之風。
最重要的是,看著也不像是三頭六臂、野性難馴的樣子。
總而言之,這初見的印象,比之前在心底想象出的那個古怪形象要好的太多了。
對楊儀而言,這是她頭一次進太醫院。
簡直是她以前所無法想象的。
雖然不知道林院首傳自己來做什麼,但對她而言,有生之年能夠親自到這天底下醫術之集大成者的地方親自一觀,自然是難得機緣,難得的機會。
當看見正堂內那許多林立的太醫——她的父親當然也在其中,在所有人都愕然盯著她打量的時候,獨獨楊登是一雙充滿了憂慮的眼睛。
同樣第一次來的當然還有楊佑持,二爺行了禮:“參見院首大人,各位大人。”團團敬了一圈兒。
楊儀僅僅向著林琅屈了屈膝:“參見林大人。”
林琅先向著楊佑持一點頭,又向著楊儀微笑道:“免禮,儀姑娘的大名可是如雷貫耳,今日總算見著真人了。”
楊儀垂眸:“大人說笑了,實不敢當。”
林院首嗬地一笑:“你也許正猜測,為何今日傳你前來……”他放眼看了看兩班的太醫院眾人,道:“他們,連我在內,之前都是有些不服氣的,不明白為何你這小小丫頭竟有如此盛名。”
楊登幾次想要出列,勉強忍住。楊達皺著眉,自以為林院首大概是用意不善。
隻有楊儀依舊麵色淡然。
林琅看著她:“有道是百聞不如一見,你既然也是楊家出身,又精通醫術,請你進來一見,並不為過。當然,也有些話想當麵請教。”
楊儀眉頭微蹙,聽到“請教”,才道:“不敢,大人請說。”
林琅站起身來,從大桌之後轉了出來,慢慢走向楊儀:“自你來到京內,到底做了多少事,且容我想一想……”
旁邊的醫教司院判道:“說起這個,下官倒也知道一二,首先是楊家老夫人久熱不退的病症,然後,就是大家都知道的趙家小公子的驚搐了。”
林院首點頭:“嗯……”
旁邊一位太醫道:“西外城那裡付老都尉的酒毒之症,還有當地民婦瞎眼複明,一男子麵瘡得愈,乃至於女童病危回生。”
林琅回頭:“說的不錯。”
又有一人道:“還有戶部梁主事府小公子的胎毒癰瘡……這件事,戶部上下無人不知。”
林琅笑:“可還有麼?”
眾人麵麵相覷,林琅看向楊儀:“儀姑娘可有補充。”
楊儀疑惑:“不知大人為何提起這些事?”
“還有一件,也是西外城蘇教習喉頭緊閉藥石罔用那件。”他望著楊儀,笑問:“你自己都忘了?”
楊儀道:“這些不過是小事罷了。正好他們的症狀我還知道一二,這才能幫得上。”
“你說‘幫’?”
楊儀微怔:“幫他們疾病得愈……可以算幫吧。”
林琅仰頭大笑:“你這個丫頭,果真有趣。”
眾人說話的功夫,楊達悄悄走到楊登身旁,似想問他到底如何,楊登臉色凝重,抬手向內指了指。
楊達不懂,楊登便把拇指微微露出,做了個手勢。
他們在宮內行醫,自有一套手勢話術,楊達看到楊登的手勢,兩隻眼睛也鼓了起來。
那邊林琅笑過後,轉頭看向楊登道:“楊太醫,你這女兒不驕不躁,有大將從容之風,我看正是個杏林中人,聽說你先前不許她拋頭露麵,叫我看,這卻是淺見。你們本就是太醫世家,如今既然有這種人才,又怎可拘泥世俗偏見,不許她出門醫治病人呢?我等為太醫,滿心所想自是如何的扶危解疾,豈有讓這樣一個好大夫不出門看診的道理?”
楊登隻得低頭稱是,楊達卻明白這也是說給自己的,也跟著欠身。
林琅說完之後,便對眾太醫道:“你們也都見過了……今日算是認得,以後……興許也有相處的機會,且先散了吧。”
大家彼此相看,都為林院首最後那句話驚愕,卻不敢出聲,隻都先向後退了。
直到此刻,林琅才看向楊儀:“儀姑娘,你隨我來。”
楊儀猜他今日傳自己,不止是為了當眾把她“吹捧”一番,見狀不由看向楊登。
楊登跟楊達並沒有就走,可又不敢上前跟她說什麼,隻用眼神示意。
可楊儀實在看不懂他想說什麼。
楊登本來想跟著楊儀,卻給楊達攔住:“林院首顯然是不想你我打擾……你何必自討沒趣。如今這樣,就自求多福吧。”
他嘀咕了這句,又狠狠地對楊登道:“我說的話你就不聽,整天放任她在外頭胡鬨,如今總算鬨出事來,要真的捅破了天……”他一想到那個後果,連狠話都說不出來了,隻把肩頭往下一耷:“唉,隻盼平安無事吧。”
隨著林琅向內內堂,隻見裡間門帳幔垂落,密密重重。
有兩個內侍見林琅帶人進來,便把一邊的簾子略略掀起。一個內侍搬了個矮幾過來,上頭鋪了一層黃緞,又有一個抱了個小圓錦墩過來放在邊上。
頃刻,裡間門探出半隻手臂,放在矮幾的黃緞上。
林琅向楊儀點頭:“你來,試為號脈。”
楊儀看看那隻手,白膩豐腴,保養的極佳,顯然是個女子的手,可是看指甲……又不像是年輕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