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甘拉著楊儀的手快步往前。
出院子之前她站住, 給楊儀整理了衣襟,腰帶,袖口, 又仔細打量楊儀麵上。
其他倒也罷了,隻有嘴唇似乎有些異樣的紅,就好像塗了她不喜歡的胭脂。
雖然知道上麵沒有東西, 其實也看不出什麼來,小甘還是忍不住給楊儀擦了擦。
楊儀怔住。
小甘意識到自己疑心太過,收手:“我以為姑娘嘴上沾了什麼, 看錯了。”
楊儀有點心虛地瞅了她一眼。
小甘留意到這個眼神, 欲言又止:“方才竹子哥哥來說,俞巡檢有事要跟姑娘商議呢。”
楊儀身上本有些燥熱, 聽見提俞星臣, 忽然冷了幾分:“是麼。”
兩人出了院子, 正好看到靈樞在那裡徘徊, 抬頭見了楊儀,靈樞似鬆了口氣:“儀姑娘。”
楊儀道:“你怎麼在這兒?”
靈樞的眼神有點躲閃:“本來大人叫我找找姑娘, 屠竹說你在後麵很快就來了, 我就在此等候。”
楊儀沒吱聲。小甘問:“俞大人找我們姑娘什麼事?”
靈樞道:“應該還是為了小聞公子。”他說了這句, 不由也問楊儀:“儀姑娘, 小聞公子的病, 是舊症嗎?”
“我也不確定, 怎麼?”
靈樞道:“我們大人之前因為聞公子總不交代, 便叫人去查過他的底細……似乎他是打小就有毛病的。”
“是嗎?”楊儀本來儘量避免跟俞星臣照麵說話, 聽了這句,不由加快了腳步。
偏廳處,聞北宸正跟楊佑維說話, 俞星臣在裡間翻看一應的檔冊。
看到楊儀從廊下走來,聞北宸有些驚訝,先前他剛來之時,情形混亂,驚鴻一瞥,並不知道楊儀身份。
還好楊佑維道:“那就是舍妹。”
聞北宸這才確信是個女子,甚是詫異:“原來她就是……”
最近赫赫揚揚好大名頭之人,原來竟是這樣弱不勝衣的女子,而且竟做男裝。
聞北宸蹙眉,望著楊儀走到跟前。
她僅僅向著楊佑維低了低頭:“大哥哥。”
“儀妹妹,”楊佑維道:“這是聞大公子。”
楊儀看向聞北宸,欠身。
聞北宸也自回禮。
楊儀入內,在左手椅子上落座。
俞星臣問道:“先前沒得及詢問,聞公子幾時能醒?”
“隨時可以,但又或許永遠不會。”
俞星臣一笑:“或許是他逃不脫這般命運。”
楊儀問道:“聽聞俞大人查到了聞公子曾有舊疾,不知如何?”
“這個……”俞星臣便將聞北薊胎裡有疾,曾被人救治過的事情告訴了楊儀。
很長時間,楊儀沒有做聲。
俞星臣看似麵沉似水,實則時不時地向著她瞥出一眼。
他看到她紅的有點兒不正常的唇色,以及稍微有點亂的鬢發。
“如何?”他垂了眼皮,問。
楊儀道:“你可知道,那個曾救過聞公子的是誰?”
俞星臣當然查到了,隻聽楊儀這樣問,便明白她也心裡有數:“看樣子儀姑娘也聽說了此事。不錯,那個施展了子午神針救了聞北薊的,就是濟翁先生,儀姑娘的外祖父。”
楊儀嗬了聲。
之前她還在疑惑,洛濟翁救的那個嬰孩如今多大,是否安好。
哪裡想得到,竟然正是聞北薊!
“你跟我說這些作什麼,”楊儀定神,“如果是這樣,我越發沒有辦法了。子午神針的精妙,世上隻怕沒有人參透,所以,要如今的聞公子是舊病複發的話,自然無人能救。”
俞星臣道:“如果說不必救人,隻是……叫他蘇醒呢?”
起初,楊儀沒太明白這句的意思:“俞大人莫非是說,不管用什麼手段,隻要能讓聞公子醒來?”
“對。”
楊儀扭開頭。
俞星臣道:“你的反應是說,你有法子?”
楊儀確實有。
先前薛放抱住楊儀,被她紮了一下指麻穴。
當時楊儀給他解釋,突然間想到,自己之前因為知道聞北薊是頭疾,所以隻顧要“以頭治頭”,但又怕傷到哪裡,反而弄巧成拙。
從指麻穴,她突然想起,指麻穴屬於手少陽焦經,上接手厥陰心包經,此穴道對於昏迷或者腦風者,也有一定作用。
而身上其他各處經脈,比如手少陽脈絡,足太陽膀胱經等,也都上接腦顱。
尤其是足太陽那條經脈,上通神庭穴,腦戶,風府等大穴,更跟承光穴,百會穴相交。
假如刺激各處穴道,就算不直接針灸其頭,也可以起到醒腦通竅的效果,不管如何,這“反客為主”的法子,值得一試。
可是俞星臣的話實在叫楊儀心裡不舒服,他似乎總是很有辦法讓她不快。
她沒有理會俞星臣,走到外間,跟楊佑維商議了幾句,楊佑維有些驚訝:“這樣可以?”
楊儀道:“沒有更好的法子,大哥哥試試看吧。”
“那……你呢?”楊佑維望著她,“畢竟是你想的法子。”
“這個不在乎是誰想的,反正大哥哥的針灸之術高明,自然勝任,綽綽有餘。”
楊佑維遲疑了會兒:“那……俞巡檢答應了?”
俞星臣的聲音從楊儀身後響起:“就勞煩楊太醫了。”
聞北宸在旁聽著,臉色陰晴不定。
楊佑維親自動手,挽起聞北薊的衣物,先刺他手少陽脈絡上的穴道,關衝穴,指麻穴,陽池穴,乃至於耳門穴,直通腦顱。
又往下,從腳底處的束骨穴,足通穀,至陰穴,向上,依次序是昆侖穴,跗陽穴,飛揚穴一直到了膝彎處的合陽,委中。
楊佑維下針的時候,楊儀一直在號聞北薊的脈。
聞北薊的脈還帶些弦滑之意,甚至比先前更澀了些,楊儀垂首,想起先前薛放將他一把擭開撞在牆上。
當時俞星臣問聞北薊的腦傷是怎樣傷的,似乎指向薛放昨夜進聞府之事,楊儀才說是舊傷複發。
但是……聞北薊體質本差,焉知這連番的碰撞,是不是加重了他的腦風。
甚至方才那一次,薛放是挾怒出手,隻怕聞北薊在腦疾之外,也有些許內傷。
她心事重重,又想起聞北薊那句“要你陪著我”,當時楊儀並沒細想,隻當他是少年之語,可現在……
指腹底下的脈突然急跳了兩下,楊儀驀地抬眸,正看見聞北薊起了變化的臉色。
聞北薊還沒有睜眼,先咳嗽了聲。
楊儀起身想要後退,聞北薊的手一動,竟準確地握住了她的手指。
少年的手很軟,楊儀卻受驚似的,忙掙脫,退後一步。
聞北薊畢竟不是當初那個在夏府初見的少年,他讓人琢磨不透,讓楊儀望而生畏。
俞星臣看了看她,上前道:“聞公子。”突然發現一點血漬從他的嘴角滲了出來,俞星臣自袖子裡摸出一塊手帕,給他輕輕擦拭。
聞北薊的眼珠動了動:“不要問我,我不會說。”
他甚至沒有睜眼。
俞星臣窒了窒。
聞北薊又咳嗽了兩聲:“抱歉,我不能說,我可以死,隻是父親愛護我一輩子,我不能害他。”
俞星臣皺眉,忽然他道:“公子不能害聞大人,那麼霜尺呢?”
“霜尺,霜……”聞北薊喃喃:“她怎麼樣了?”
“她的傷有所好轉,但要是定罪,以她的身份,隻怕一個淩遲是逃不了的。”
“淩遲……”聞北薊慢慢睜開雙眼。
俞星臣道:“小聞公子,你已經殺了兩個無辜女子,是還想再害死第個麼?”
聞北薊的眼珠直著,沒有看任何人。頃刻他閉了閉眼睛:“你不用騙我,就算我承認,你會放過霜尺嗎。”
沒等俞星臣回答,他說:“你不會,我知道的。”
俞星臣心裡確實是這麼想的,就算聞北薊認罪,霜尺也是同謀,再加上她的身份,就算巡檢司要放她,顧家那邊也勢必放不過。
但這是他跟聞北薊交換的唯一籌碼。
“聞公子,我可以儘力,畢竟……霜尺是被脅迫,而她沒有傷及顧衙內。我會替她爭取最大生機,至少會保住她的性命。”
這句話倒是誠心誠意的。
聞北薊停了停:“我不要你答應我。”
俞星臣驚訝:“這……”
“我不要你答應,我要儀姐姐答應。”
俞星臣越發驚訝,轉頭看向楊儀。
楊儀已經到了門口,聞言愕然。
她並不想蹚這趟渾水,事實上方才就已經在後悔。
楊儀更加不能答應聞北薊,因為她很清楚,她答應了沒有用,真正做主的是俞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