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們都不懂王六的意思,後來因確定有人給王六插了針,還以為王六想說從凶手的手中“救”他,現在看來,王六……應該也是跟聞北薊一樣,是因為病發無法自控而想要有人救他。
若按照這圖上所示,聞北薊便是知道了王六腦中有患,意圖解決,他刺入王六腦中的那根銀針,是為了壓製王六病變的杏仁體,不料仍是功虧一簣。
可是,聞北薊竟能把人的腦仁畫的如此詳細,假如……假如……
楊儀看那些畫冊,從無到有,從小到大,乃至麵部表情從平靜到猙獰,一一清晰。
如果,她曾經跟聞北薊好好的交談過,如果聞北薊把他知道的所有告訴楊儀,如果是楊儀來給他施針……
或者未必不能救。
楊儀突然想起先前,俞星臣問聞北薊,他的病症有沒有救治的可能。
當時聞北薊有那麼一瞬的猶豫,他看向楊儀。
那會兒楊儀明明見到他眼底曾有一點光的。
可他很快又看向了聞北宸。
此刻,楊儀隻覺著渾身戰栗。
他……他應該是知道的吧?假如他們兩個配合,未必不會有法子克製腦中的病變。
但是不可能了。
因為不管怎樣,聞北薊已經創下滔天大禍,罪無可赦,他若是活著,必定會成為聞家的恥辱。
但他若是死了,把頭給了楊儀,以楊儀之能,查明他確實是得了病,那對於他所犯的罪行,也是有了雙重的交代,他的死償了王法,他的病解釋了原因。
一個病人病發之後無法控製而犯罪,再加上他的死亡,對於聞家的影響,才能降到最低。
他隨心所欲活了短短十六年,在最後的一刻,做了他認為該做的、對的事情。
雖然這付出了他生命的代價。
皇宮。
薛放跟在馮雨岩身後,站在宮門口,等待傳召。
馮老將軍從離開衙門到進午門,一貫的心事重重,就算薛放問他今日是有何事,他也隻是搖頭。
倒是在進宮門之前,馮雨岩特意叮囑薛放:“務必少說話,最好不要開口。”
薛放以為他是怕自己說錯了話,在禦前失儀,惹怒皇帝。
一個白臉太監走出來,向著馮雨岩拱拱手:“老將軍好啊。”
行了禮,目光卻瞥向薛放:“喲,這就是扈遠侯府的小侯爺?嘖嘖,好俊的眉眼,好出色的人物,果真金玉一般。”
薛放看了他一眼。
他按照馮雨岩的吩咐,少說話最好不要開口。心裡卻想:“你倒是雪白肥胖,像個發麵卷子。”
太監微微一笑:“皇上召見,請老將軍跟小侯爺進內。”
薛放再不羈,也知道皇帝不是好見的,之前楊儀進宮,他還擔心的無可不可,如今自己竟也一頭撞進來。
他雖不懼見皇帝,但心裡清楚,麵聖還真未必是件好事。
馮雨岩在前行禮,薛十七郎在後跟著按部就班,如法炮製。
“馮愛卿平身。”皇帝的聲音輕而低啞,好像是沒經過嘴,直接從喉嚨裡冒出來的聲音,“你身後的,就是薛家十七郎?”
馮雨岩忙道:“回皇上,正是薛放。”
“嗬嗬,”皇帝笑了兩聲:“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薛放聽了這句,眉頭微蹙,心想:“真是晦氣。像是對娘們的口氣。”
要不是馮雨岩一再叮囑叫他不要四處亂看,規矩低頭,他才不至於如此。
此刻聽見皇帝的話,薛放直接抬起頭來,拱手行禮:“薛十七參見皇上。”
眼前的皇帝,大概四五十歲的模樣,麵孔白淨,三縷長髯,斯文儒雅,又不失威嚴尊貴。
皇帝望著麵前少年,雙眼也明顯地亮了亮。
他凝視著薛放:“嗬……早聽說過薛家十七郎的名頭,今日才得以相見,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俊才也。”
馮雨岩看了眼薛放,想叫他自謙幾句。
薛放卻默不做聲。
皇帝卻沒覺著冷場,繼續道:“扈遠侯真真的……這樣好的兒子,他怎麼舍得從小兒放在外頭?”
馮雨岩隻好說道:“回皇上,這恐怕也是侯爺為人父母的苦心,為了曆練孩子。”
皇帝搖頭:“就連朕,因為怕宣王有礙,才叫他去寺內修行,可不管如何,仍是在眼皮子底下,扈遠侯太狠心了,十七郎離京之時大概才十一二歲吧?把這麼小的孩子送到羈縻州那虎狼之地,也虧他想得出來,就算是有狄聞在那裡照料著,也始終太過絕情,不是為人父母之心了。”
馮雨岩不知該怎麼接茬,因為他摸不透皇帝這番話裡的意思。
薛放卻終於開了口:“回皇上,其實這也是臣自己所願,既然是男兒,自然是要出外闖蕩的,至於皇上說的宣王殿下,乃是金枝玉葉,跟臣這種草莽叢中的人當然不同。”
馮雨岩稍微鬆了口氣,沒想到關鍵時候,十七竟真能頂的上。
皇帝又笑了幾聲:“草莽叢中?你也太自謙了,朕自然最會看人的,薛十七絕非池中之物,你父親當年也算是威震八方的人物,朕想,你以後必在他之上……”
薛放道:“皇上這是過譽了,臣可是自歎不如,在南邊辛辛苦苦乾了一陣,最終又犯了大錯遭了貶斥,進了京內,又屢教不改每每逾矩亂紀,哪裡比得上老侯爺當時的意氣風發。”
馮雨岩忙看向他:這家夥是在趁機訴苦嗎?
“哈哈,”皇帝笑了起來:“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莫欺少年窮’,放心……你的造化自然是有的。”
“那臣就先多謝皇上吉言。”
皇帝微笑,打量著薛放:“是了,先前端王射獵遇險,也多虧了你及時相救,朕本該有所賞賜,隻因太後身上一直不自在,朕甚是煩心,竟忘了……來人。”
之前那個白臉的太監上前,皇帝道:“薛十七郎救駕有功,賞賜金銙帶一條,四品豹補武官常服一領,鈞瓷雙耳梅瓶一對,通寶宮錢十枚。”
那太監躬身:“是。”又看薛放。
薛放聽見“賞賜”,耳朵不由動了動,然後才反應過來,頓時之間整個人都開始血熱。
之前他滿心發愁哪裡去找銀子,誰成想銀子難找,俸祿卻容易被扣除。
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猛然間就像是天上開始往下砸餡餅……不,這會兒儼然是要砸落金山了。
他按捺心口喜悅,趕緊聽賞賜什麼。
誰知都是些物件兒,雖聽見“通寶宮錢十枚”,他沒見過宮錢是什麼樣子,心裡不免失落。
此刻竟沒留意那太監的眼神,還是馮雨岩在旁邊拉了他一把:“謝恩。”
薛放這才跪地:“臣謝主隆恩。”
皇帝望著他,笑眯眯地:“彆忙著謝,今日朕傳召你們可不隻是為了賞賜。”
馮雨岩微微垂頭,心頭一沉。
皇帝的目光從薛放身上轉到馮雨岩麵上道:“老將軍,你帶了薛十七,去南衙那裡提兩個人。”
馮雨岩躬身:“臣遵旨。”
皇帝又吩咐:“儘早審訊,朕要真相。”
說罷,皇帝又看向薛放:“十七郎。”
薛放道:“臣在。”
皇帝微笑:“好好審問那兩個罪囚,辦好了這件差事,朕許你高升。”
薛放心想:總算還有句好話。
跟著馮雨岩退出了政明殿,之前那個白臉太監笑對薛放道:“小侯爺,今日皇上賞賜的東西,會命人送到府裡去。”
薛放覺著那都是些物件,倒也沒什麼稀罕,拱手道:“多謝公公。”
馬公公一笑,回身去了。
馮雨岩帶了薛放,往宮中南衙而去,南衙這邊兒,都是些內務司的太監,負責處置犯了錯的宮人等,是個極陰晦的地方。
薛放此刻問道:“是兩個什麼人?為什麼叫咱們審。”
馮雨岩瞥了他一眼:“待會兒你等在外頭,不必入內。”
南衙的太監自是早接了旨意,早在等候,接了馮雨岩向內。
薛放在外等了片刻,依稀聽到裡間有人道:“南蠻子……骨頭硬……”之類的話。
他起初沒在意,過了片刻,突然覺著哪裡有點不對。
扭身向內走去,兩個南衙的內侍忙道:“裡頭不能進。”
薛放道:“我就看看。”不由分說推開他們,疾步向內。
正走到裡間,隻聽見“嘶啦”一聲響,薛放皺眉,聞到一股刺鼻濃烈的皮肉燒焦的氣息。
與此同時,是馮雨岩道:“皇上說要移交給巡檢司,為何還要上刑?”
另一個人道:“如今這不是還沒交到老將軍手裡嗎?自然還是我們掌心裡的玩意兒。”
話音剛落,薛放從外轉了進來,一抬頭,看見前方綁在柱子上受刑的人。
當看見那張前日還笑意吟吟的臉之時,薛放簡直不敢相信,目眥俱裂。
旁邊一個瘦長臉太監,正又取了一把火紅的烙鐵,不懷好意地晃動:“再來一個,也是無妨。老將軍你看,他叫都不叫……”
“狗養的!”薛放虎吼了聲。
在烙鐵落下之前,十七郎一把揪住那人發髻,將他直直地拽開,向著旁邊的火盆一把扔了過去:“你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