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 因為錢三娘、方家娘子的案子,薛放才叫囂了一陣兒,說一個男人需要被女人護著,實在無能。
可惜楊儀沒有旁聽。
楊儀垂首, 默然片刻道:“不管如何, 多謝你告訴我這些。”慢慢起身, 卻又一陣頭暈。
隔著小桌幾,俞星臣微微欠身。
卻又知道自己貿然伸手, 隻會換來她的拒絕。
打量她如紙蒼白的臉色, 俞星臣不禁說道:“倒也不必逞強,你的身子務要保重。”
他的訓誡, 還有點金玉良言之意。
他的關心,楊儀卻覺著刺耳。
舌尖是薄荷跟冰片的冰涼氣息散開, 楊儀起身:“多有叨擾, 告辭。”
俞星臣欲言又止。
外間小連趕忙入內,扶著楊儀出門。
靈樞見他們走了,才忙提醒:“大人,已經過了時辰了。”
俞星臣肩頭一沉,向外出巡檢司門口,竟見楊儀並沒上車。
在她前方,還站著幾個臉熟的人。
其中一人看見俞星臣,忙笑著行禮:“三爺。”
俞星臣認得是俞鼐那邊的一名管事, 走到跟前詫異地問:“可是有事?”
那人道:“不是為三爺來的。三爺這連日忙碌, 也不回府, 自然不知道,多虧了楊侍醫妙手,大老爺的身子極有起色……”他含笑回頭看了眼身旁的楊儀, 笑道:“今日大老爺特意命我前來,請楊侍醫再給看看,確認是否除了病根,隻是怕楊侍醫不肯賞光呢。”
楊儀方才出來,就遇到俞鼐的人,楊儀聽說請她,隻當要往俞府去,哪裡肯答應。
俞星臣不動聲色地問:“大老爺在哪裡請楊侍醫?”
那人道:“在崇文街。”
俞星臣倒也有點意外,略一想,他轉向楊儀:“大老爺一把年紀,雖多謝妙藥回春,但體質虛弱,或有調養不到的時候,令人憂心,何況其身症候,也須得醫者親自過目,才能斷定到底是否是真的好了。”
楊儀先聽說是在崇文街,而不是俞家。又聽俞星臣說的字字在理。這倒是中了她的心事。
畢竟楊儀隻給俞鼐開了藥,後續如何,她一概不曉得,到底還得診過之後才踏實。
於是才答應了,俞鼐的管事向著俞星臣哈哈腰,這才領路去了。
俞星臣目送馬車離開,想到楊儀每每對自己的那種疏離淡漠,不由歎息。
靈樞則問道:“大人,崇文街那裡,不是有……”
俞星臣點頭:“大伯父如此安排,自有用意,也許……”
靈樞想問他怎樣,俞星臣卻一笑:“走吧。”
楊儀隨著那侍從到了崇文街,在一處宅邸門前停了。
崇文街臨近皇城,若論起地段,甚至比楊家的位置都要金貴,正是寸土寸金的地方。
楊儀本來猜測這裡也是有什麼茶樓之類,等到了地方才發現原來是一處宅子。
門樓不很大,飛簷翹角,兩側立著抱鼓石,青石回文的台階。
裡頭聽見動靜,早知道他們來了,忙打開門,請了楊儀入內。
迎麵一堵青磚壘砌的影壁,中間不知是磚雕或者什麼,一叢栩栩如生的蓮藕荷葉圖,下方水波蕩漾,有水鳥浮於波上,色澤古雅,樸拙可愛,意趣橫生。
楊儀不由多看了幾眼。
繞過影壁,進了二門,眼前豁然開朗,竟是頗大的一處內院。
兩側有遊廊、廂房,廂房門口各栽了兩棵紫薇花樹,粉色的花朵開的正好,引來無數的蜜蜂繞著上下翻飛,令人眼前一亮。
再向前,才是正房,一色的合瓦清水脊,坐北朝南的青磚大屋,上明下暗的雕花木門,門前栽著石榴樹,看得出那樹已經有些年頭了,枝乾粗壯,虯然古樸,微微盤曲,茂盛如傘的枝葉之間已經結了若乾玲瓏翠色的小石榴。
在正房的兩側又有耳房,看這個構造,這應該是三進的四合院落,後麵就是罩房。
楊儀見這宅子雖說不很大,但整潔雅致,隱隱氣勢非凡,加上又在崇文街,心裡就猜測這是俞鼐的一處彆院。
而在正房正廳中,楊儀見到了俞鼐。
屋內一色的粉白牆,水磨青磚,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
正中靠牆的紫檀木桌,上放著貢瓶,插著兩支孔雀翎跟拂塵,牆上是一副五代關仝的關山行旅圖,野趣盎然,雄偉高峻。
底下兩側,是雕花鑲理石的太師椅,再往下,廳內旁邊各有兩把圈椅,中間放著小茶幾。
俞尚書身著駝色的織錦緞長袍,頭戴壓金線的烏紗忠靖冠,就坐在關山行旅圖下方的一張太師椅上。
看到楊儀進門,俞鼐竟站起身來,隨和可親地笑道:“楊侍醫,貿然相請,還望勿怪老朽冒昧。”
楊儀知道他一品大員,身份不同,何況又是長者,竟這樣相待,倒是叫她過意不去。
忙躬身行禮道:“老大人,您不必如此,晚輩當不起。”
俞鼐道:“請坐了說話。”
楊儀在他旁側下手落座,有丫鬟奉茶,白瓷茶碗,茶盞悄悄地擱在桌上,一聲不響,動作極穩而利落。
楊儀欠身,端茶淺淺啜了口,茶香四溢,清甜可人。
俞鼐方道:“上次承蒙楊侍醫給老朽看診過,聽星臣告訴後也頗吃了一驚,起初並不敢輕易服用,後來……倒真是兵行險著。”
楊儀道:“願再請老大人脈。”
俞鼐連連點頭:“最近雖說好的多了,但有時仍覺著氣虛乏弱,偶爾有冷汗,不知怎樣。”說著把手伸了出去,拉起袖口。
楊儀垂首聽了會兒,聽出原先困擾他的那病根確實已經下了,脈象穩健,雖有些弱,隻因俞鼐畢竟年紀頗大,需要後續補益,倒不是大問題。
她便道:“痼疾方去,正是恢複的時候,並無大礙。”
“當真?”俞鼐望著楊儀,眼中卻透出憂慮:“可日前請了太醫院林院首診脈,林大人說,酒製大黃還是藥性太猛,雖然說去了病根,難保又傷害了腸胃……會有後遺之症啊。”
楊儀大為意外:“這、林院首當真這麼說?”
俞鼐點頭道:“不信的話,你問他就是了。”
一語方罷,就聽到一聲笑,竟果真是林琅自裡間走了出來。
楊儀忙又起身見過。
林琅笑微微地,在楊儀對麵落座,不等她問,主動說道:“楊儀,這倒不是我危言聳聽,俞尚書的體質太虛,你用酒製大黃,就如同派了個將軍去闖關奪隘,雖然說一路暢通無阻,但所到之處一片狼藉,就等於傷害了元氣,以後能不能恢複過來……尚且難說,怕埋下隱患是真。”
楊儀向來尊敬林琅,可林琅這會兒說的話,倒像是有點針對自己了。
她不想說的難聽:“林大人……怕是太過於關心俞大人的病情,有些太患得患失了吧。”
林琅臉色一沉:“你進太醫院之後,到如今,我哪裡有故意刁難過你麼?如今我不過是憑著我幾十年的經驗,提出了憂患所在,你為何不肯聽?果真是目無尊長。”
楊儀見他突然變臉,目瞪口呆。
俞鼐在旁道:“林院首莫要動怒,有話慢慢說,老朽雖也時常覺著腹內有礙,但比先前已經強太多了。”
林琅哼道:“俞尚書,這麼說是我杞人憂天了?你隻管相信她,萬一日後出了紕漏,卻不知道該怎麼料理……畢竟當初她開方子,可隻是空口無憑。”
楊儀道:“林大人,我開的方子我自然會承認,何況當時俞巡檢也在,就算我想抵賴,也抵賴不成。”
林琅陰陽怪氣地說道:“如今你是太後跟前的紅人,到時候真出了事,你張嘴否認,誰還敢為難你麼?”
楊儀忍著氣惱:“那林大人的意思要如何呢?”
林琅思忖:“既然空口無憑,那你敢不敢立字為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