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相對,看到青年那雙有點漠然沉靜的眼睛,楊儀屏息。
昔日身著粗陋麻衣的青年,如今換了通身錦緞華服,頭戴金冠,雖然還是那張臉,卻已經叫人有點不敢認了。
楊儀一驚之下,忙拱手垂眸:“參見宣王殿下。”
宣王、也就是阿曠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楊侍醫免禮。”
他沒有透露出之前認識的意思,這讓楊儀稍微鬆了口氣。
宣王說完了這句,卻又對小郡主道:“敏敏不可大意,既然楊侍醫已經來了,且讓她給你診脈看看,倘或回頭你的病情有個什麼,她卻沒有給你診看,豈不是她的失職了嗎?她是太醫,可不是陪你說話的宮女。”
紫敏愣愣地聽著他“教誨”,聽完了後,才“哦”了聲,終於回去坐著,讓楊儀給自己號脈。
楊儀給她聽了聽,果真沒有大礙,隻是有些飲食不調,脾胃虛弱,卻不是什麼風寒。
於是給開了一副二陳平胃湯,略加調養。
小太監接了方子,去太醫院領藥。
楊儀正欲告退,小郡主忙道:“楊侍醫,你先彆走。”
這會兒宣王還在,不過他似乎看出了紫敏的用意,便踱步往後去了。
紫敏好像有點忌憚他,見他走了,才忙跑到楊儀身旁,小聲說道:“楊侍醫,十九哥居然出京了,你該知道了吧?”
楊儀垂首:“已經聽說了。是公務去了海州。”
紫敏皺眉道:“他才回來京內,怎麼就又離開了,越發沒有跟我玩兒的了。”
楊儀不由一笑:“郡主……就算十九在京內,也不能老陪著郡主啊。”
“誰說的,他答應過,我還跟他商議了,等我抽空去端王叔那裡,還跟他玩兒呢,這下沒得想了。”紫敏愁眉不展。
楊儀無話可說,紫敏卻又眨著眼睛問道:“你知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
小郡主長歎了聲,忽然道:“十七哥該沒有去吧?”
楊儀沉默。
幸虧紫敏心大,沒看出她這沉默背後的意思,隻道:“也不知道十九哥什麼時候回來。唉,隻恨我出不了宮,不然真想跟十九哥一塊兒去。”
楊儀正在恍惚,聽了紫敏的話,好像是心頭的那根弦被人用力撥了一下,發出鏗然一聲響。
頓時,滿心隻有那句“一塊兒去”。
小郡主還要再說,卻見宣王殿下從內走了出來。
楊儀便叮囑小郡主切勿憂思過度,暫且飲食清淡之類,借機告退。
正欲走,宣王殿下道:“楊侍醫留步。”
楊儀止步,隻見他道:“本王也正欲離開,也有一件小事想請教楊侍醫。”
紫敏忙道:“宣王叔,你有什麼事要問?在這裡說就好了,我正好也聽聽。”
宣王瞥了她一眼:“不是你小孩子能夠打聽的,你歇著吧。”
小郡主有些失望,卻也無可奈何。
這邊楊儀隨著宣王出了重華宮,幾個小太監遠遠跟在身後,宣王道:“你覺著,世事變化有沒有趣?”
她謹慎地回答:“王爺是何意思,請恕我不懂。”
“你當然該懂,”宣王望著楊儀:“之前相見,你不過是太醫楊家一個不受寵的嫡女,而我,是被顧家惡奴幾乎毆死在水中的一文不名的人,如今,你竟是太醫院裡當差的七品醫官,而我……”
他停了下來。
楊儀不清楚他的意圖,隻說道:“請殿下恕罪,在臣的心中所記得的,沒有什麼一文不名的人,而是一個奮不顧身、救了一條性命的古道熱腸之人。”
宣王似笑非笑,垂眸看了她一眼:“那你自己呢?”
楊儀想了想:“我仍是我。”
宣王止步,微微地笑了:“你仍是你……很妙的回答。或許你也希望本王仍是那個……古道熱腸之人吧。”
楊儀沉默。
宣王等了片刻:“你為何不回答?”
楊儀道:“臣隻能做好自己,無法要求他人,更遑論是殿下。”
他道:“你倒是很知道分寸。”他的目光投向遠方,突然道:“被本王所救的那個女孩兒,是你的丫頭?叫小甘是吧。”
楊儀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小甘的名字:“是。”
宣王垂眸看向楊儀,緩緩道:“那個丫頭不錯。”
“多謝王爺……”楊儀沒多想,本能地回答了一句後,才突然意識到什麼。
她抬頭看向宣王,眼中透出疑惑之色。
宣王淡淡一笑:“怎麼了?”
楊儀眼中的疑惑裡多了些許驚愕,然後她忙低下頭:“沒什麼。”
是日,楊儀回到楊府,立刻把小甘叫來。
小甘跟小連認了一整天的藥,頗有心得,本來極高興,看楊儀臉色不太對勁,便忙問發生了何事。
楊儀問道:“你跟宣王殿下、就是阿曠……可有過什麼私下交際沒有?”
小甘見問的古怪,道:“沒有啊?我統共也沒出去過幾次……”說到這裡忽然想起自己曾經給屠竹買糖,碰見阿曠那件事:“對了,那次我遇見他,也不知道他是王爺,因謝他的救命之恩,就把給竹子哥哥買的一包糖給了他,隻有這次了。”
楊儀蹙眉。
小甘有點緊張:“怎麼了姑娘?難道是我、我做錯了?我不會惹了禍吧?”
楊儀道:“不是,你沒做錯什麼,大概是我多心了……”她想了想,忽然問:“你跟屠竹、你跟他怎麼樣?”
小甘有點害羞:“好好地怎麼提起了竹子哥哥?”
冷不防小連在旁聽見了,笑道:“姑娘問你,你直說就是了。還怕姑娘笑話你不成?”
小甘抿嘴嬌嗔道:“就你多嘴。”
楊儀道:“你……你喜歡他?”
小甘捂著臉,卻還是大膽地點點頭。
楊儀回想先前在宮內,宣王那句突如其來的“那丫頭不錯”,隱隱地有點心驚肉跳。
她起初以為宣王隻是誇讚而已,越想越覺著不對勁,尤其是對上宣王那仿佛有深意的雙眼。
“屠竹,跟著十七去了海州了。”楊儀道。
小甘並不知此事,驚了一下,趕忙問道:“姑娘,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不是說……俞巡檢帶人去了嗎?為什麼還叫十七爺他們去?”
她一提這個,楊儀心裡也覺出幾分異樣。
對啊,俞星臣跟陳獻已經去了,按行程差不多應該到了,本來萬無一失,可怎麼突然又緊急讓薛放前往呢?
當時她隻覺著是巡檢司的調度,自然有理,又覺著薛放不該以身犯險,竟忘了考慮彆的。
這會兒被小甘提醒,才覺出不對——薛放走的很急,事先毫無征兆,這架勢就仿佛——趕著去救火似的……
楊儀屏住了呼吸:難不成,俞星臣他們、出了事?
她雖不知道海州方麵來的急報,但從薛放的反常上,卻也隱約推算了出來。
這一夜,楊儀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海州,食人之怪,決堤,海水倒灌,海州變成澤國……
她的夢開始駭人,一會兒是俞星臣被古怪猙獰的食人之怪咬住,陷入血海;一會兒是薛放沉入水中,岌岌可危。
她伸手拚命去拉他,可突然又是宣王一把抓住了小甘,小甘哭喊向她求救。
楊儀毛發倒豎,掙紮中整個人一晃,幾乎從床上滾落。
一隻手及時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