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河在側, 發出嘩啦啦的響動,和緩靜謐。
楊儀似睡非睡,微微睜開眼睛。
見她起身, 小甘掀開車簾。
楊儀歪頭往外看去,但見月光下長河如練,一瞬間竟讓她想起了在羈縻州蓉塘村外的那條河。
從在汐州聽說什麼特使遇害的消息後,他們便一刻不停, 隻顧趕路。
入夜便在野外露宿, 隻休息兩個時辰便起身再行。
楊儀隻要快些趕到海州,小梅知道她的心意, 自然不敢怠慢。
他們隻顧急趕, 心想到了地方,好歹就清楚明白了。
哪裡想到如今薛放竟是抵達了沁州, 已經跟俞星臣碰頭, 而因為薛放在沁州耽擱了一整天, 他們竟然趕在了薛放之前。
夜色中, 車輪壓地, 馬蹄奔雷,官道上沒有旁人,隻有他們這一行在搏命似的急趕。
一個副手敢上前, 悄悄地問小梅:“生哥, 咱們就算到了海州, 這個點兒他們也早關了城門了,何必這樣勞苦?”
小梅道:“能快一步, 就彆慢一步。縱然咱們到了城門底下歇息,也是靠著十七爺近些,比在彆的地方安心踏實。”
副手一笑, 回頭看了眼馬車,小聲道:“楊侍醫自然是急著見到十七爺的,人家才是安心踏實,生哥你跟著湊什麼熱鬨。”
小梅笑道:“去你娘的。”
夜風撲麵,水氣極濃,風中似乎還有鹹腥的海水的氣息,以及在河岸上的那些生長的鬱鬱蔥蔥的蒲草之淡淡的青澀香氣。
副手長歎說:“到了海州,我可要好好地在床上睡上幾天,兩個胯都顛的要劈叉了。”
小梅道:“可見素日裡不常出京,沒怎麼磨練,想當初十七爺在外帶兵,幾天幾夜不下馬的時候也有呢。偏咱們就身嬌肉貴了。”
他其實也十分難受,可還是在咬牙強忍罷了。
正此刻,身後忽然有人大聲道:“怎麼回事?為什麼慢了?”
小梅回頭,卻見馬車果真大大放慢了速度。他趕緊勒住韁繩,回頭道:“怎麼了?”
車夫沉聲回答:“像是車輪出了問題,底下不穩,不能再跑了。”
小梅趕忙叫停眾人,返回來道:“好好地怎麼就壞了?快看看,趕緊修好!眼見就要到海州了,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犯毛病。”
車夫道:“車輪開裂,這荒郊野地怎麼修,不如且回去方才錯過的村落,到哪裡借點兒東西,或許還可修修。”
小梅皺眉喝道:“胡說,要走也是往前,哪裡有回頭的道理?”
車夫微微抬頭,鬥笠下的雙眼從小梅麵上掠過,看向他身後黑幽幽的長路。
小梅原本一心都在車上,沒在意他,此刻忽然覺著異樣:“你……”
車夫的目光轉了轉,忽然一抖韁繩,兩匹馬嘶鳴了幾聲,竟要調頭。
小梅這才確認不對:“你是誰!你不是趕車的宋三!”
宋三是小梅選定的車夫,素日認識的。
隻是趕路之後,此人一直蒙著臉,時而戴著鬥笠,而且始終默默地不惹人眼,故而雖一直沒看見他的樣貌,卻因眾人都認定了是宋三,並無任何疑心。
這時小梅怒喝,急忙拔刀:“住手,還不停下!”
那人已經撥轉馬頭,竟是往來路上飛奔。小梅喝道:“攔住他!”
馬車裡的楊儀跟小甘也察覺了,小甘忙道:“怎麼回事?”
隻聽見小梅的呼喝聲從外響起,而馬車前方一個人道:“不能再往前!”
楊儀本沒怎樣,聽到這個聲音,猛地打了個激靈。一下子竟坐了起來。
此刻隊伍中的兩匹馬趕著衝上前路,試圖擋住馬車。
馬夫揮動鞭子,啪啪兩聲,正中兩個士兵,那兩人慘叫,其中一個竟滾落馬背。
小梅眾人也都追了上來:“該死的東西,你到底是哪裡來的,竟是不要命了!還不停車!”
他們把路堵住,趕車的道:“你們若還往前,都要無辜喪命!”他沉沉地說了這句,道:“要送死隻管去,楊儀不能去!都給我滾開,不然我……”
楊儀確鑿無疑,脫口道:“黎淵!”
方才她聽見外頭的動靜,還不敢確信,此刻聽這人聲音沉沉,這才相信。
小梅等眾人以為這車夫喪心病狂,意欲對楊儀不利。
正要動手,不料楊儀竟叫出對方名字。
大家一時錯愕,不知這是什麼情形。
楊儀推開車門:“黎淵,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想乾什麼?”
黎淵扭頭:“你信不信我,我在救你!”
楊儀以為他是覺著自己去海州有危險:“我是一定要去海州的,此事跟你無關。”
“沒說不讓你去……隻是這條路不能走!”黎淵沉聲,說著往後看了眼,“來不及了!”
楊儀起初不懂,但畢竟對黎淵還是有點理解的,聽見他最後一句話,微微一震:“你是說路上有……”
話未說完,黎淵揮鞭:“不想死的就快走!”
小梅起初以為黎淵是敵人,忽然見楊儀跟黎淵說話,才知道是認識的。
可黎淵的話沒頭沒腦,他又不知道黎淵是什麼來曆,哪裡會聽他的:“放肆!你……”
“聽他的!”楊儀卻不由分說發了話。
“楊侍醫……”小梅簡直不敢相信。
就在黎淵趕車往前,小梅猶豫不明的時候,隻聽得一聲奇異的悶哼從後傳來。
小梅以為是哪個隨行的士兵碰到了什麼,轉頭一看,卻驚得汗毛倒豎。
月光下,一道漆黑的影子不知從哪裡出現的,此刻正在一名士兵的身後,抬手。
手底下一點寒光,被月影照到,上麵還沾著些滾熱的鮮血。
而那名士兵一聲不響,從馬背上直直摔落。
小梅竟無法反應,耳畔隻聽黎淵喝道:“還不快逃!你們不是對手!”
他說了這句的時候,馬車已經向前衝出一丈開外。
小梅來不及跟上,隻睜大雙眼,不寒而栗,胯/下的馬兒仿佛察覺了危險,馬蹄亂踏。
不過是呼吸之間,那道影子又撲向另一個士兵。
小梅終於反應,拔刀喝道:“什麼人!還不住手!”
耳畔聽到一聲寒意透骨的笑,又一個士兵被割斷了喉嚨,栽倒地上。
黎淵逃的很快,楊儀這麼一顛,整個人往後跌去,她爬起來,卻聽不到小梅等人的馬蹄聲響。
忙趴到窗戶邊往外看去,卻正好看到有一個士兵從馬背上跌落,其他巡檢司眾人圍在小梅身旁,卻沒有人追過來。
楊儀大叫:“梅大人!”
卻驚見小梅拔刀出鞘。
楊儀驚心動魄:“停車!”
黎淵哪裡理她,他能感覺到那股透骨的寒意還在背後盯著,作為一個一流的殺手,他的本能跟薛放有的一比。
因為這種本能,才會提前一步預知到了危險。
但預知是一回事,能不能真正逃離卻是另一回事。
當然,他原本可以扔下馬車跟那些人,當機立斷策馬而去,若是那樣,有小梅楊儀等擋著,他自然能順利脫身。
可現在……他隻想要保住楊儀,那就謝天謝地。
車門被推開。
黎淵聞到那藥氣靠近:“危險,快回去!”
“救救他們!”楊儀一把握住他揮鞭的手:“黎淵!救救他們!彆走!”
黎淵一震。
楊儀的力氣微乎其微,但這時侯握著他手腕的那隻手,卻仿佛極其有力,或許那不是她的力氣,而是她的決心。
“求你了,黎淵!”楊儀叫道。
小梅等眾人一路護送她前到海州,以楊儀的性子,豈會讓他們不明不白折在這裡!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人,我若有勝算又怎會逃?”黎淵終於開口。
楊儀早料到如此。
畢竟她知道黎淵的本事,能讓黎淵都望風而逃的人,可想而知是何等可怕。
但就算明知這樣,楊儀道:“但至少你做了!至少你能試試!”
楊儀見他沒有停車的意思,整個人撲上來,她厲聲喝道:“給我停車!如果你真的要逃,那就彆帶我一起!”
小梅做夢都沒想到,世上竟有這樣如鬼魅一般的人。
眼睜睜地,頃刻間已經有三個人倒在地上。
他甚至沒看清對方是怎麼出招的。
這時侯小梅才想起黎淵先前的警告,他後悔沒有聽從黎淵的話,本該在他打馬而行的時候,帶著眾人一起跟上的。
可現在要逃顯然已經晚了。
這黑夜之中的影子,像是一個嗜血勾魂的惡鬼,盯著他們的眼神,像是看著一群待宰羔羊。
小梅的心中生出一種恐懼,那是瀕死的絕望。
他不想死。先前他違背良心背棄薛放,就是想掙紮著活下去,要活的更好些。
畢竟他還有家人要照顧,他要死了的話……他的家人最後興許隻能流落街頭……
但就在小梅戰栗無地之時,他突然間想到了十七郎。
那天薛放揭破了他的背棄,他本來以為自己要完了。
畢竟誰都知道十七爺那暴烈的性子,若薛放有意針對,彆說巡檢司,以後在京內隻怕都沒他立足的地方。
誰知……
小梅沒法兒忘記薛放當時對他說的話——
“你走吧。”
“你既然要養家,跟著我過於不便,遲早晚會卷入奇凶異險……那時候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