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無數加更君(2 / 2)

再生歡 八月薇妮 12380 字 8個月前

巫搗衣凝視著巫知縣:“父親自然清正忠直,隻不過如今……朝廷多有弊政,皇上……”

“住口!”巫知縣睜大雙眸,急忙喝止,“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巫搗衣的唇動了動,垂頭:“是女兒造次了。”

“這種國家大事,豈容你多嘴的,”巫知縣先說了這句,又將聲音放的溫和,緩緩道:“何況,朝廷如何,不是你我能夠插手置喙,我不過是個小小知縣,就做好知縣之責罷了。難不成因為天下昏聵,自己也就隨之昏聵不明、隨波逐流、什麼也不管不理、甚至隨之作惡起來了?若天下人都如此,那才是……混沌不良之世了,但相反,若天下人都能懷一份明正之心,那這世道仍舊能複歸清流!”

巫搗衣低著頭,輕聲道:“父親……說的是。”

隻是巫知縣責怪了女兒幾句,又有些過意不去。

他伸出手,輕輕地握住巫搗衣的手腕:“搗衣,我知道這些年,你照顧裡外,實在辛苦了。你方才這麼說,也無非是為我著想。”

巫搗衣慢慢抬頭:“父親……”

“隻是你知道,為父食君之祿,忠君之憂,唉……”巫知縣搖了搖頭:“本來想看你跟寧振兩個、終成眷屬,或再能生個一子半女的,讓我也有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的一天,畢竟有他照看著你,我也放心,隻是如今……不知道為父還有沒有那個福氣了。”

巫搗衣凝視著他,目光閃爍,眼角隱約有點微紅。

就在這時,她身後的一名嬤嬤走過來道:“小姐,大人的藥送來了。”

巫搗衣轉頭:“稍等片刻。”

老嬤嬤目光幽沉,深深看了她一眼,緩步後退。

巫搗衣垂眸,沉默片刻,竟對巫知縣道:“素日,父親總說喜歡聽我的琵琶曲,說有撫神寧心之效,不如且讓女兒再給父親彈奏一首,想必配合藥效,自然更佳。”

巫知縣這會兒哪裡有心聽琵琶,隻不過憐惜巫搗衣一片至孝之心,不忍讓她失望,於是說道:“也好。”

於是巫搗衣回頭命那丫鬟小安把自己的琵琶抱來,不多會兒,小丫頭送了來,巫搗衣抱琵琶在手,慢慢調弦。

巫知縣望著她端坐跟前,容貌秀美,姿態端莊。

他微微一笑,竟感慨說道:“當年你來海州,才隻七八歲,小小瘦弱的娃兒,因為受驚過度呆呆怔怔的,跟我也不太親近,現在一轉眼過去這麼多年了,回頭想想,真是叫人感慨歲月如梭。”

巫搗衣正要揮手彈奏,聽了這句,忽地又停了。

“這麼多年了,多虧有你陪伴,”巫知縣靠在床壁上,喃喃出神,頃刻道:“有句話,為父從不曾跟你說過,現在也沒什麼了……當初是因為你的到來,才支撐著我活下去,不然的話,我也早就追隨你母親而去了。”

巫搗衣的手有點發抖:“父親……”

知縣的眼中隱隱有了淚光:“可惜你母親故去的太早,否則咱們一家三口,該何等的其樂融融,可惜……天不從人願。”

巫搗衣咬唇,低下頭。

巫知縣轉頭看向她,含笑問:“怎麼不彈呢,是沒想好彈什麼?”

“父親……可有想聽的曲子?”巫搗衣深深呼吸,勉強一笑。

巫知縣皺皺眉,尋思了會兒,目光轉動,看向因為天陰落雨而光芒昏黃的窗紙,他思忖道:“明明是夏末,竟透出幾分早秋之意了。”

感慨了這句,巫知縣念道:“紅板橋頭秋光暮。淡月映煙方煦。寒溪蘸碧,繞垂楊路。重分飛,攜纖手、淚如雨。”

迷神引。

巫搗衣閉了閉雙眼,探手撥弦,幽幽咽咽。

——波急隋堤遠,片帆舉。倏忽年華改,向期阻。

巫知縣闔了眸子,靜靜聆聽。

一聲一聲的琵琶音,好像直接敲打撥弄在人的心上,讓他一時之間竟想起了當初少年之時,登科中第,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後來娶親,同夫人之間又是何等的花前月下,恩愛難說。

直到領命回鄉,駐守海州,真真是“重分飛,攜纖手,淚如雨”。

而當初他跟夫人分彆,又何嘗不是“波急隋堤遠,片帆舉”。

到如今,隻有一句“倏忽年華改,向期阻”。

真真是一字一調,入人心魂。

院門口,俞星臣聽著屋內傳出的琵琶音。

——時覺春殘,漸漸飄花絮。

他不由轉頭看向身旁的楊儀。

正急雨催動,有幾片楓葉飄零。

恍惚中他麵前的楊儀,不再是身著薛放袍服的“楊侍醫”,那個跟他冷若冰霜不假辭色、無法親近的人。

她逐漸更換了女裝,重簪了釵環,臉上的冰雪色也逐漸春暖花開,她向著他盈盈淺笑:“三爺回來了。”

俞星臣忙一眨眼。

所有景物疏忽變化。他的幻象在瞬間儘數撤退。

傘外雨急,傘下的人麵色清冷。

楊儀還是那個楊儀,她甚至沒看他一眼,而隻是微微抬頭,目視前方,隻是神情裡稍微多了些迷惘,似乎是被這琵琶音所迷。

——好夕良天長辜負。

洞房閒掩,小屏空、無心覷。

楊儀聽到了這幾句,她不知道這詞,而隻是被曲音所迷。

勾動琵琶弦的纖手,仿佛落在了她的心上,搔出楊儀那些沉埋至深而不能言的隱秘。

楊儀沒有看身旁的俞星臣,因為她在這一刻間,已經忘了身邊還有俞星臣。

她甚至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是要做什麼。

楊儀所記憶的,是前世嫁入俞家。

不是在什麼小小的海州,而是在京城,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俞家。

她看見了新婚那天的自己。

楊儀本來以為那已經忘記了的所有,突然間像是一副早就畫好了的畫,那麼不由分說地就在她麵前一把打開。

她端坐在深深的拔步床邊,鼻端是各種各樣的香氣,脂粉,熏香,果子,糕點,甚至還有身下褥子底下壓著的什麼花生桂圓的極淡氣味。

頭上蒙著蓋頭,她看不清所有,鼻子就越發靈敏,好像天地間所有的味道都聚攏了過來,將她包圍。

隔著窗戶門扇,她聽到外頭隱隱說笑的聲音,幸而沒有人來鬨。

坐了太久,她的胃已經有些不舒服了,本來就沒有吃東西,如今更是隱隱地絞痛,許是因為加上了緊張。

原先她都會隨身帶個荷包,放幾個她偷偷做的丹藥,以備不時之需,但今日是大日子,通身上下的簇新婚服,她沒有機會帶自己的那個舊荷包。

楊儀隻能暗自攥手成拳,稍微彎腰,抵著自己的胸腹。

不知過了多久,她幾乎不知自己是半暈,還是朦朧睡著。

門上一聲響,有人道:“新郎官到了。”

她猛然一顫,驚醒過來,胃也跟著一陣著急抽搐,仿佛唯恐天下不亂。

那種緊張感將楊儀控製。

在她透過蓋頭的流蘇,望見一雙墨色男人的官靴的時候,她發現流蘇晃了起來,過了好一陣,楊儀才反應過來,那不是流蘇在晃,是她自己。

她沒撐住,稀裡糊塗不知倒向了哪一邊兒。

早在出門之前就已經被百般叮囑,一定要謹慎、要留意,不能出半點差錯。

她自己也是這麼告誡自己的。

不料……還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出了錯。

恍惚中,楊儀察覺有一雙手及時地扶住了她。

他很有分寸,手掌心捧在她的手肘上,另一隻手淺淺托著腰背。

她終究沒有真正的倒下。

楊儀似乎鬆了一口氣,紅蓋頭還遮著眼睛,她看不見那人,隻能朱唇輕啟:“多謝。”

那是俞星臣見過的楊儀最“豔麗”的樣子。

她的口脂從沒有像是那夜一樣的紅,蓋頭遮住半張臉,他隻看見那冷雪似的膚色,紅唇卻豔糜如血。

她的臉很小,因為過於清瘦,尖尖的下頜跟細細的脖頸,竟透出幾分玲瓏玉透,似乎給人一種稍微用力就會揉折了的脆弱之感。

琵琶的曲調如流水般緩緩流淌。

傘上的雨水串子隨之傾斜,似乎是受了驚,慌亂的搖搖曳曳。

——指歸雲,仙鄉杳、在何處。

遙夜香衾暖,算誰與。

知他深深約,記得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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